【書評‧小說】黃子揚/所有試圖扭轉時間的方法,最後反噬的都是自己

推薦書:龔萬輝《人工少女》(寶瓶出版)
所以閱讀龔萬輝的《人工少女》是危險的。
至少對我這樣的讀者來說,因為過於知曉小說外部的現實曾經發生的生命之艱,或從他散文與小說裡前前後後讀過的記憶之難——因為過於真實,裸裎,以致《人工少女》讀來是「生命中不可避免之重」。小說除了揮發其虛構的文體功能,也確鑿地旁敲側擊那些苦難,彷彿柏修斯透過映現在青銅盾牌上的蛇髮女妖梅杜莎的臉,而得以將她斬殺——不去直視,而終能釋然書之:「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後記:看不見的女兒,以及看不見的父親〉)。
《人工少女》輯分十二,如時鐘刻度的十二個房間,交錯敘述著看似向前逃亡實則不停追憶過往的「我」阿朔與人工少女莉莉卡誕生前的史前史。在大瘟疫時代下,他們進入一座座敘事的空間(亦所謂「房間」,或不同的時間),小說家並沒有提供進入的方法,卻從一開始的〈序章:一趟旅程〉便向我們昭示,如同那些動物園裡的動物和電子機裡的雞——一切皆是困守的。
時間在小說家的筆下變成一種暴力手段,小說人物卻以各種方法試圖扭轉各自的命運。從百貨公司到不小心闖入鬼墟的男孩星野,從斷尾貓的幻肢到惠子流失的孩子,從隔壁的房間到從公寓縱身跳下的阿櫻表姊,從COSPLAY綾波零到監視鏡頭裡纏縛成蛹的直樹,從浴缸裡的惠子父親到溶化而成土黃色穢物,從隧道裡的棄嬰到被馬來虎活活咬死的小野豬——這一段復一段因為時間,或緩慢或劇烈發生的轉折,其實都是小說人物有心或無意地按停了時間,以致消亡而終。
而它們不僅發生在生命之物上。那些對應到小說外部世界,也就是真實世界的地景,也都一一在小說裡遭到「被消失」的下場。阿朔和惠子生活的吉隆坡公寓、發生地震的台北、斷裂的新柔長堤、繪滿熱帶雨林圖案的半山芭監獄(註)。現實裡,這些場景或存在或消失,無不隱喻著小說家的生命流轉——從小長大的柔佛、初抵城市的半山芭,大學念的台北,以及現居的吉隆坡。小說裡外,這些場景皆抵不過時間的暴力而逐一坍塌,終究成為小說家力圖還原(卻無法完整)的記憶地圖。
我們看不見時間,卻能篤定它的存在,如同小說所寫「時間在這個房間裡,是一種看不見而精準的存在」,然而到了最後,我們卻能目睹時間遭到自己的反噬。電子機裡的遊戲蛻變成手遊寶可夢,時間的遞進讓寶可夢老人戳刺時間自身:「……但你看,那些寶可夢卻全都還在這裡」、「……這些寶可夢都是死去的動物們變的。」物體形體的轉化、時間的屍骸全是辯證,它到最後竟也失去了作用。
那如《真愛每一天》的小說結尾,阿朔和莉莉卡穿越了重重的記憶空間,抵達那片海。阿朔陷入錯置的時空,與父親對話,一如電影乘時間旅行而來的父親。逃亡到後來,來到小說家成長的傍海小鎮,「這裡就是盡頭了嗎?」莉莉卡問。小說沒有答案,現實大抵也不會有。然而這確是龔萬輝對記憶的一次深情告別,故事永遠停在不知是揮別抑或招呼的手。
從父親,過渡到我而至莉莉安;從龔萬輝第一本小說集《隔壁的房間》到集大成之長篇《人工少女》,這漫漫數十年,龔萬輝探入凋散的時光與生命的廢墟,他用溫緩而寂靜如畫的筆調書寫憂傷,那些一一向我們紛呈的,儼然是他自己裝點卻任誰也難以企及的,物哀美學的房間。
●註:位於馬來西亞吉隆坡市中心半山芭的一座監獄,於1895年英殖民時期落成。1983年由階下囚在監獄牆外繪上長270公尺的壁畫,為當時全球最長壁畫紀錄。2009年因商業發展而被迫讓路拆卸,如今僅剩一座門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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