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小說】吳鈞堯／超少女合金體

推薦書：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九歌出版）

何玟珒小說直接挑戰兩種常見的評審觀點，「年輕人哪，何不寫些熟悉的身旁人事物？」意見都是對應當屆作品的參考值，沒有寫好的遠方事件，不若細細品味咫尺天涯。還一件是，「不要在小說中隨意弄死一個人，甚至是一隻雞」。死亡重如泰山，輕易亡逝遂輕如鴻毛，而且亂撒冥紙、眼淚亂流，沒有邏輯。

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幾乎篇篇都見亡逝，甚至不只一位。同名小說是弟弟、〈一個如你這般的人〉是父親、〈她說今天不拜拜〉有媽媽與婆婆。死亡命題深邃，能夠「死得其所」、讓人哎呀一聲又遺憾又覺得死得無話可說，那麼死亡便只是日常。〈那一天〉弟弟死於乳癌、〈電梯上樓〉安弟死於網友約炮謀殺、〈致親愛的盤子A小姐〉父親亡於上吊、〈疼痛轉生〉叔叔死於殉情，當然「正常死亡」的也不少。

面臨死亡終結課題，容易讓人詢問「為什麼呀」，小說成了每一位主人翁的墓誌銘，而依據作者雙十出頭年華，這些「原本」都是她不應該熟悉的事物。年輕人該寫什麼真是沒有定論了，關乎能否寫好，能把讀者帶到什麼地方去。而這真是一隻扭動好看的「雞屁股」，幾乎讓人懷疑作者謊報年齡。

接到邀稿寫評時，我跟報社說，「好呀，來看看年輕人寫什麼小說？」玟珒的超齡演出，首先在對本土、語言以及民俗文化的了解，如果依循傳統，極可能掉進懷舊鄉愁，作者新裁獨具，常讓幾種矛盾主題對撞。〈雞屁股〉在「換斗」等祭祀儀軌中，加入變性題材；〈致親愛的盤子A小姐〉母親是妓女、父親小兒麻痺，弱勢族群伴以時髦的「人體餐盤」；〈她說今天不拜拜〉一個傳統故事，竟然掉包母親與婆婆的骨灰；〈一個男人的攝影史〉在勞工的肉體埋伏說不出口的同志愛。說是光怪陸離，但仔細一想，社會版新聞中比比皆是，玟珒設法讓矛與盾不互相攻擊，而成為合金新武器。

玟珒這年紀的孩子，正是本土教育盟勃發之際，但我的孩子、大哥、小弟幾個孩子，甚至享有盛名的前輩詩人，我們的孩子都選擇說「國語」，閩南話能聽而無法說，玟珒作為二十世紀末出生的孩子，本土經驗厚實、且浸淫日常生活，輕易能以對話「漢草這麼好、妳真粗勇」、「妳們怎麼能輕易肯定自己對你們妳公來說是禮物，而不是詛咒」，無論閩南話或者國語，都有了然於胸的透徹與可愛。

玟珒不為賦新詞強說愁，在愁字底下找到滄桑，但也不輕易兜售廉價感動，以人情世故為軸，吸納詼諧、荒謬，組織龐大能量，一經轉動猶如忍術血輪眼。這是超齡少女的繁複告解，祝禱時不需要流淚，因為笑出來了以後，生命才能健康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