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者言】虹風／不合規格的書店與出版

▋詩集是最容易被刷下來的？

今年申請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時，有著參展豐富經驗的出版朋友說：詩集通常都是會先被刷下來的。即便如此，我們維持原訂計畫，請隱匿為《0.018秒》、蔡宛璇為《感官編織》重新寫好簡介文，中譯英的譯者翻譯完畢後，再請審定協助潤飾英文譯稿——如此大費周章，需要繳交上傳給辦展單位的字數：五十個字。

而且，詩集還是最容易被刷下來的。

類似上述的句子極易蔓生，像是：詩集是最難賣的、詩集是最不賺錢的、詩集是最難翻譯的……

然而，我們認為，詩卻是所有文類裡，最容易穿越時空、跨越疆域的。

▋池內佑介的「混血」之作

比較起詩集在各種獎項、書展上的尷尬位置，我們發現另一本要申請法蘭克福書展的書更尷尬：是一本可能連「代表台灣」都沾不上邊的中文原創作品，由一位熱愛獨立書店、台灣，並且成為台灣女婿的東京書店員所寫的東京獨立書店訪談——《情熱書店》。作者池內佑介以日語訪談東京獨立書店店主，接著以中文寫作，亦即，此書在成稿之時，便經歷了兩次的語言轉換。這樣的寫作過程想必虛脫至極，以至於每篇稿子寄來時，作者在信件後面皆叮囑：請你們大方的改吧。

我看完稿子後，決定除了錯字、慣用字之外，什麼也不改。我想讓我們的讀者感受到，「純正的」非母語使用者所寫的中文，是如此美麗與鮮活。他的日語思維混雜著中文用法，令我在閱讀稿子時很快樂，非常幸福，時常沉浸於令我驚嘆的描述句裡。每個熟悉的中文字，在他的筆下成為陌生的、吸引人漫步前往的風景。

作為一個編輯，能夠讀到讓自己深深感受到幸福的稿子，很多時候不只是因為內容，而是文字。

《情熱書店》唯一讓我們請日文譯者翻譯成中文的，只有《書店不死》的作者石橋毅史所寫的推薦文，因此，這可以說是一本「混血」之作——而我們認為，這樣的「混血」很台，能夠代表台灣的特色：多樣、層次豐富，超級龐克，無敵rock。

不過，評審怎麼想，就不是我們可以掌控的。我們也明白，在任何獎項上，都需要訂出框架、標準、邊線，放不進去的，就得裁掉。以一個一開始就選擇站在與主流相較邊緣位置的書店而言，「不合規格」這件事，我們不太陌生。

「小寫出版」是由小小書房於二○一二年成立的出版品牌。從現在回望，二○一二年可以說是網路與實體閱讀的「死亡交叉點」，在這個交叉點成形更早一些，二○○九年，行政院公布未來五年將投入電子書21.34億以上之預算；同一年，博客來的銷售首度超越了實體書店；三年後，智慧型手機全島普及率從三成躍過五成，迄今已逾九成。數位軟體與硬體的建置逐步到位，而紙本出版產值則從二○一三年斷崖式陡降，之後一路緩坡下滑。

作為站在書業第一線的書店，對業績的變動、出版市場的波動都相當敏感。紙本出版嚴重萎縮，無論是雜誌、紙媒，皆受到衝擊，過去文學新人「出道」的管道不外乎是副刊、文學刊物、大大小小的文學獎項，以及向出版社主動投稿。紙本出版緊縮，在上游端，即是對於新人創作者版面縮幅、出版「投資」趨於保守。這個保守的傾向，是促使我們開始著手成立自己出版品的主因。

▋馬尼尼為，因為「沒有」而誕生的書

一本書要預估能有多少銷售潛力，才值得被出版？小寫的首發作品，是文學類別中最難銷售的詩集——游政穎《遠方的綠光》印量僅有五百本，許倍鳴的科幻小說《百年》印量一千，以當時的出版首刷印量而言，都非常小。我們為何要出版一本書？「觸動」，是最初的條件，但它也很主觀，每個編輯的標準會有所差異。

由於書店經營要大量接觸最新的出版品，相對於書市已經「有」的，我們可能會更關注「沒有的」——馬尼尼為的《帶著你的雜質發亮》，即是因為「沒有」，而誕生的書。

某天，我們收到一封陌生創作者來稿，她聽過小小、也知道獨立書店，曾在《破報》上發表過一封信，但那之後，就無法找到其他的發聲管道。我跟當時任小寫主編的游任道讀了作品，約作者碰面聊聊，提出成書條件的修改建議，馬尼尼為雖然是第一次寫書，卻迅速地將我們的建議完美履行。馬尼在這本書裡痛斥她的婚姻、婆叔與丈夫，痛斥不將外籍配偶當人看的台灣人，書出版後，有共鳴，也有人讀了想要把書丟掉（或氣到撕掉）。

這很龐克，也有著我鍾愛的未來派精神：從毀壞的廢墟裡重生的璀麗物事。我當時大概覺得，我們的文學書都太「溫順」了，語言、內容上皆是。馬尼的文字有著讓人不安的元素：忿恨、不滿、幽微的暴力陰影；不過，她的畫，卻讓我確切感到世界逐漸崩壞之時得以安穩的力量是：創作。我極愛馬尼的畫，以至於準備她的第二本書《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文集加版畫的成本暴增、主編焦慮，我依然堅持要連同版畫一起成書。那些版畫，是甫成為母親的馬尼，在被育兒撕碎的時光裡，撿拾要被丟棄的果渣菜葉創作的。

身為母親，只有身分是榮耀的；在身分之外的現實，是殘渣碎片所構築的生活。以碎渣創作，才能保有僅存的一點點自我。

▋零雨，樂透級大獎

馬尼的創作量多、快速，但小寫出版的速度慢，每一本書從文字到裝幀，都需要與作者、與美術設計反覆討論，這種慢磨的出版型態在以書養書的書業裡並不常見。然而，二○一五年「獨立出版聯盟」的成立，也昭告著一種有別於主流出版的型態崛起。

二○一三年，蔡宛璇《陌生的持有》出版後，我接到詩人零雨的電話：她在詩歌節上看到了宛璇的新書很驚豔，想把她下一本作品交給小寫出版。這不僅是對我們的鼓勵，且是樂透級大獎。零雨是我個人最喜愛的台灣詩人，也是我認為最能夠代表當代華語詩的大作家。《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是詩人長年往返於宜蘭—台北的火車上所作，詩人希望所有的詩都能夠不分頁接排，為了延續閱讀流暢與視覺感，我們決定將詩集做成經折裝——不過，封面跟封底不加厚紙板，原因很單純：它看起來、拿在手上不能像似佛經，或者需要細心「供養」的精緻裝幀。

「有讀者說翻讀幾次紙頁會翹起來，變得爛爛的。」零雨以溫靜的語氣轉述讀者的「抱怨」。

啊呀，詩集如果可以翻得爛爛的、讀到破破的，讓詩句進入你的腦海裡，讓詩句滲入你的生活，那該有多美。

紙頁，就此灰飛煙滅也沒有關係。

也有另些讀者說，我們肯定是意圖讓讀者買兩本，一本閱讀一本收藏，才這麼設計的。我聽了大笑，這真是太棒了啊，納博科夫的《幽冥的火》裡的作者，正是這麼建議讀者的！

所以，如果你的書架上剛好有一本小寫出版的書，請你把它們用力地讀到破破的，翻到爛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