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聯副電影院〉】王正方／我是勞勃奧特曼（Robert Altman）的鐵粉

奧特曼的電影像是一場無可比擬的煙火秀

勞勃‧奧特曼是美國二十世紀深具才華、特立獨行的導演，他的作品影響了無數電影工作者。

奧特曼的電影角色眾多，有幾組人在室內，或在窗外較遠的距離同時講話、表演，幾個故事齊頭並進，稱之為Ensemble（勉強譯作：群戲）。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奧導演發展出一套多聲道錄音系統，把演員們重疊講話的聲音錄下，再播放出來又能互不干擾；攝影機儘量移動，特寫鏡頭多。他的電影畫面生動自然，變化多端，觀眾必須全神貫注，目不暇給、耳聽八方。有位劇評家說：「奧特曼的電影像是一場無可比擬的煙火秀。」

勞勃奧特曼只有高中學歷，早年在洛杉磯參與電視製作。名導演希區考克（Hitchcock）發現了這位有想法又有能力的年輕人，大膽提拔奧特曼當導演，拍攝了多集每周一次的半小時「希區考克電視劇」。奧特曼在美國電視界工作了很長一段歲月，執導過多集美國最當紅的電視劇Combat、Bonanza等。

他從實際工作中積累了豐富的製作經驗，也厭倦痛恨好萊塢咄咄逼人、市儈型的商業環境，更受不了投資者唯利是圖的嘴臉。這位「行伍出身」的導演便毅然自立門戶，投入獨立電影製作的行業。製作的頭兩部片子推出後，沒有獲得太多的注意，直到1970年，他以韓戰為背景，拍攝了《MASH》（按《外科醫生》），一炮而紅，是當時轟動全美國的猛片，勞勃奧特曼自此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名導演。

《MASH》下片後欲罷不能

《MASH》以戰爭為故事背景，身兼編導的奧特曼先生，深切痛恨戰爭的殘暴、厭惡軍事體系的蠻橫、虛偽、藐視人權。他避開血腥殺戮，專注描寫一個戰地醫療站的趣事。唐諾蘇德藍（Donald Sutherland）、艾力耶特古德（Elliot Gould）主演，這二位的惡作劇功力高強，全片格調輕鬆，情節荒誕但不離譜，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透過成年人的惡作劇，以獨特的喜劇手法處理情節和人物關係。對白生動精采，使用雙關語是他的特長，寓意深遠。《MASH》中的著名台詞，很多已經成為日後美國人日常用語的一部分。開心熱鬧之餘，又領悟到些人生哲理，會心一笑，老少咸宜。

《MASH》下片後欲罷不能，各電視公司搶著和他簽約拍劇集，以同名《MASH》製作每周一小時的電視喜劇，當然，奧特曼只同意賣版權，沒有參與電視劇的製作，因為他對電視已倒盡了胃口。這個電視劇一連製作播放了十一個季節，數百集《MASH》電視劇，本是續貂之作，但是這個製作組還算延續保持了一點原電影的精神，每集都有點看頭。完結篇長兩小時半，創下美國電視史上收視率最高的紀錄。以後的二十年，MASH電視劇還不停的重播，它對美國社會產生的影響，實在難以估計。

《Nashville》說故事的方式變幻莫測

我正式成為奧特曼的影迷，是看了他的《Nashville》（納什維爾）一片之後。本片有二十多位主要角色，幾條脈絡同時發展，講的都是人間情愛的小故事，用超過一小時動聽的鄉村西部音樂，穿針引線。有著名演員扮演吃重角色，也有真實的鄉村歌手又唱又演，融合得非常自然。音樂在他的影片中發揮著不可思議的功能，催動特有的氛圍，變幻主導節奏，不落痕跡的依照音樂剪接，全片貫穿著一個強而有力的主題：「反越戰」。這個主題我完全認同，想當年在賓州大學讀書時，就曾多次開車去華盛頓DC，參加轟轟烈烈的反越戰遊行。

看過《Nashville》三遍之後像是有了茅塞頓開的領悟，劇情與音樂可以這樣子精巧、了無痕跡的結合起來。世間的高段導演委實令人敬佩，說故事的方式變幻莫測，他是怎麼想出來的？莫不是應了宋朝名將宗澤教導岳飛的那句話：「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奧特曼型電影」一律顛覆傳統

多年後我在紐約拍電影，結識了一位名導演亞倫魯道夫（Alan Rudolph）。他曾任《Nashville》這部電影的副導演，可以算是奧特曼的嫡傳弟子，師徒關係親密，他師傅還為他監製過兩部片子。魯道夫告訴我，雖然他師傅拍過西部片、戰爭片、歌舞片、喜劇，但是都與同類型的影片完全不一樣，只能統稱之為「奧特曼型電影」，一律顛覆傳統，痛恨主流影片中的虛偽，以諷刺手法痛加揭發。他的無情批判超級尖銳，而且痠痛入骨，發人深省，激發了「摩登電影」的動力，賦予電影嶄新的定義。然而大家都公認：奧特曼是一位充滿熱情的電影人。

奧特曼以獨特的幽默感，無止盡地向權威、制度、道德傳承挑戰。這位篤實的人道主義者，極端憎恨資本主義社會的貪婪、浪費、美國本位主義的自大自私。他說：「銀行總裁領取年薪數千萬美元是一種褻瀆。」

奧特曼大老的電影流暢自然、獨樹一幟，每部片子都有出人意表的處理，既辛辣又能引發觀眾會心的感觸，不時讓人笑到前仰後合岔了氣。

老魯說：「只要奧特曼有了個劇本，各方的大牌明星都會不計報酬、不爭排名的來搶角色。他的劇本角色很多，只要演員有料，都有機會在現場盡力的作即興發揮。奧特曼對他的演員說：『你看劇本了嗎？有什麼想法？我很期待你的詮釋，到時候演來給我瞧瞧。人們說我不指導演員演戲，怎麼指導？他們要演的戲我也是頭一次看。』演員因之受到無比的鼓舞和挑戰，導演和演員之間啟動著正面的激盪，往往能使表演達到更高的層次。」

莉莉湯姆林（Lily Tomlin）是奧特曼愛用的演員，莉莉說：「奧特曼導演是位永遠在呵護你的大家長，鼓勵演員作即興表演。他要演員別擔心，不怕失敗，信心充滿，放開來做各種大膽嘗試，激發出我們自己都不清楚的創意。」

提姆羅賓斯（Tim Robbins），也是奧特曼影片中的常客，他描述奧特曼拍攝現場的實際情況：「這位童心未泯的爸爸，放任他的演員孩子們隨興玩耍；他鼓勵、催動孩子的幻想。勞勃奧特曼寬闊的心胸，讓我們歡樂地進入了甜蜜的無政府世界，又找到小時候在操場上玩耍的感覺。」

奧特曼最後的一部作品：《草原之家的伴侶》（A Prairie Home Companion）（台灣譯名：大家來我家），根據加利森凱勒（Garrison Keillor）的原著小說改編。凱勒是美國中西部的廣播名士，聽眾近千萬人。故事是一個老廣播節目的最後一次現場播出，各廣播者前場後場出入忙碌，他們的現實生活與現場廣播表演串接起來戲中有戲，緊湊的交叉呈現。

名演員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凱文克萊恩（Kevin Kline）等，在片中都有精湛、幽默、感人的演出。然而最搶戲的是原作者凱勒，飾演他自己，這位中年胖子從沒演過電影，現身說法，在片子裡有如樂隊指揮，引領著劇情的脈動。他深刻的表現出一名資深廣播人的心路歷程，妙語如珠、揮灑自如、臨危不亂、富情感而內斂，凱勒的光芒蓋過了其他大明星。

奧特曼的高明過人之處正在於此，他除了善用眾多大明星，齊聚一堂互相飆戲，更獨具慧眼，洞察、開發非職業演員的潛能，大膽起用他們，不斷為電影藝術帶來驚喜。

《草原之家的伴侶》預算一千萬美元（連付給梅莉史翠普平常的薪水都嫌不夠），票房接近兩千萬，算總帳還是賠了些。奧導演的作品，除了《MASH》，其他都不是賣座片，因為他不去爭取主要電影市場的觀眾。畢生與好萊塢的恩怨情仇真是一言難盡，一方面極度痛恨好萊塢系統的粗鄙、低俗、貪婪、無情無義，卻又必須仰仗這頭怪獸的宣傳發行運作能力。

拍電影可以讓人活好幾輩子

奧大師的著名語錄頗多，如：

「拍電影可以讓人活好幾輩子。」

「電視是藝術？你瘋了嗎？它是廣告。」

「我只在追尋人類的真實行為；特別是不正常的行為。」

「和觀眾一樣，我喜歡欣賞畫面上發生的一切事情。最痛恨只見到兩張特寫面孔，翻過來倒過去的講話」

「電影和一幅畫、一段音樂最接近，它是一種印象，對角色和氛圍的印象。我試著以感性，而非理性的方式捕捉觀眾。」

「我的電影只探討一件事：奮鬥。社會上的奮鬥、文化上的奮鬥、要活下去的奮鬥。」

「最可怕的陷阱：你開始模仿自己。」

「給我小孩的忠告：永遠不要採納任何人的忠告。」

奧老大入圍五次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每次都坐在台下看別人致謝辭。在2006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奧特曼上台接受終身成就獎。剛做完心臟移植手術，他雄心勃勃地說：

「大家注意，現在有一顆三十八歲女人的心臟，要為我增壽四十年，正在計畫拍很多部電影。」

2006年十一月，奧特曼因血癌病變去世，享年八十一。

身為鐵粉，我只見過勞勃奧特曼一次。某日奧特曼導演的助理來電話：「老闆希望看你新拍的電影，有錄像帶嗎？」

我立即答應送過去。到了奧特曼位於中央公園南大道的辦公室，遠處老先生坐在桌前閉目沉思，不便打擾，錄像帶交給祕書，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