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書店式微...再不買書喜愛恐變懷念!當店面成為時光隧道:通向洪流沖不走的歲月
和盧寬喜一樣在時代洪流裡被沖刷的,還有二手書店。台南有許多二手書店,說來慚愧,很多都還不是台南人帶我去的,是「脫北者」小說家黃崇凱帶我去的。
我已經愈來愈習慣,黃崇凱知道的台南比我多很多,也開始很習慣自己一問三不知,只能搖頭,並擺出迷濛眼神,試圖挽回點頹勢。很多年前,黃崇凱說要帶我去一家二手書店,一聽到書,我就忘記丟臉,只想趕快去。「走走走。」我催促著他,但這一走就有點錯了,我查了Google Map,只需要十五分鐘,我提議走過去,但這路程,原來不是我想的那樣。
去的路上有個圓環,圓環這有鐵路經過,彼時建有高架橋與地下道,我走了兩步路,就困惑了,平常總是騎著摩托車往地下道去,那現在步行的話,又該怎麼走呢? 眼看著橋下黑黑暗暗的,我帶著一行人,走在前面,做為地主隊,怎能不知道路呢? 我又逞強,實在不想再拿出Google Map。
硬著頭皮,往橋下去,依舊晦暗卻柳暗花明,我在台南三十幾年來從沒走過那段路,經過幾個民宅,接連幾個飼料店,彷彿這裡是動物農莊。明明是台南鬧區中的一隅,甚至有用舊字體寫的舊文具店,非常古樸有味。看著前面突然沒了路,想說慘了,沒想到就有個昏黃燈光照出的地下道,那種看起來應該是走進去就會跳躍三十多年(而且不知道是往前跳還是往後跳的那種時光隧道),我一臉鎮定,領著大家就往下走,進入那奇妙地方。
那黃色的光,其實是異次元空間中,粒子在時間中快速移動,從而在我們這個空間所反映出來的波長,在我們的肉眼裡,呈現出黃色。其實,那也表示我們的時間軸是往過去前進。這點很簡單,大家回想看看,舊照片都是泛黃的,就能立刻理解,這是基礎物理學喔,連北七我都知道(以上當然是亂講的)。
於是,我們踩踏一步一步,往過去前進,我小心翼翼領著妻、崇凱和芩雯,走在時間裡,你問我走在時間裡的感覺是怎樣? 哦,其實不怎樣,就跟你現在一樣,你也走在時間裡,只是我的細胞比你的細胞稍稍有自覺而已。
當我們走出隧道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你那邊幾年?」
同樣發出黃色的光,那店家在黑暗裡,迎著馬路中央的老城門,放射著時間的光采。我們一行人信步走入,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只被眼前的書浪衝到身體漂浮。載浮載沉裡,我已經失去理智,被浪花一下子帶向右一下帶向左,一下子覺得自己識字很開心,可以看到眼前這麼一堆書;一下子又覺得自己大概是文盲,否則怎麼解釋眼前竟會有一大書櫃的創刊號? 那不都該在時間的洪流裡淹沒了嗎?
隨手就趕緊把《聯合文學》創刊號給抽出,擺放在櫃檯,以免被其他快手給橫刀,說起來,頗有女友被搶之感。只是,於此同時卻發現,在這時間的舞會現場,她還不是最耀眼奪目的一位,我在那瞬間,成了多情種子,看一個愛一個,頻頻出手,自書架上取書,毫無忠誠可言。
就在我連妻都無暇他顧,頻頻放浪形骸之時,沖昏頭的我看到,在這奇異的轉角,似乎還有一個樓梯通往另個時空,我依循而上,任由腳上的夾腳拖在磨石子台階上迴盪出劈哩啪啦的台客鞭炮聲,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堆人,正漂浮在半空中帶著各式微笑望著我。
有海明威、馬克吐溫、余光中、卡繆、卡夫卡、馬奎斯,還有一大堆我不認識但看來就好帥的傢伙,把二樓塞得好擠。我問:「你們在開趴踢喔?」他們彼此微笑,笑而不答。我邊說sorry,邊穿過幾個傢伙,他們有的就跟我一起蹲在書堆裡。
翻開版權頁,看到每本書的出版時間都比我年長許多,其中較為年輕一點的我可能還有印象,比方說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我高中時讀到所有諾貝爾獎得主的作品幾乎都是這版本的。
更多的是,那鉛字印刷一顆顆,笑咪咪地望著我,要我仔細看看他們的模樣,摸摸他們草紙的質感。我不斷發出「欸你看你看」等無意義的吶喊聲,一邊不斷把書從書架上拿下來。我覺得幸好我平常有跑步,不然以眼前這種狀態,應該很容易腦溢血。
在這奇怪的二樓裡,時間變得很奇怪。我以為我剛進來,沒想到已過了一個小時。而這一小時裡,我不時地會興奮大喊:「喂,老婆你看這個啦,好誇張喔,超久的。」不然就是:「欸,你那邊是幾年的?」
天堂的樣子有很多種,這也是其中一。
厲害的是,書店店主人把同位作者的不同時期著作、不同時間的出版版本,以透明罩放在一起,看來就像是用保溫箱在細心照料這群時間旅行中的小傢伙們。我看到余光中《蓮的聯想》初版,感動莫名,一直把書往自己身上堆起,像座高塔般,彷彿接著我就要順著這塔一路攀上天堂。書店主人問我:「要不要開書店?」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有人問出我心裡真正想做的事。我是真心想開一間與我名字Kurt同音的「喀書店」,在裡面買書送咖啡,買咖啡送書。如果你願意,我們還可以一起brainstorming想一些有趣的行銷廣告。我到處跟人說呀說地,從沒人把我當一回事。現在竟有人在我還沒開口,就主動講出我心裡的話,感覺實在有點嚇。
一旁書店主人的詩人哥哥眼神深邃直勾勾地望著我說:「要開書店就要趁年輕,不要像我們現在,很累。」
我站在原地,一句話也答不出,他們臉上的笑容繼續,不待我回答,好像無事低頭繼續手上整理書的工作,我呆站著,以為是上帝藉由他們跟我說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啊,你要不要看八田與一在台灣唯一的完整作品?」埋首工作的店主人突然抬起頭興奮地問。
八田與一就是電影《Kano》裡,由帥氣的大澤隆夫飾演,整治嘉南大圳的日本工程師,讓整個嘉南平原因為有灌溉渠道,而能夠成為台灣稻米的糧倉。我當然頻頻點頭,一會兒她自防潮箱中拿出,包著透明塑料袋的綠色小工程書,上面寫著台灣水利會。
「連水利署都沒有完整的版本哦!」店主人興奮地說著。
她說起這段緣由,也頗精采,原來她一直向台南市政府爭取「八田與一紀念日」,長期下來,漸漸地有點可能性,但過程裡當然也是頗多辛酸,就在她氣力放盡之時,政府終於首肯,感到多年辛苦終有結果的同時,突然有人拿了這本書來到她店裡來。
「你知道,那瞬間,我覺得是八田與一自己託人拿來給我的。」她一臉歡快的笑容,好像幼稚園裡的小孩子,得到老師的五個圈圈獎勵。
這本原是公務用冊,如今也是八田與一的唯一流傳著作,竟然是唯一善本,不但水利署沒有,連八田與一在日本的後代都不曾擁有,於是他的女兒還有孫子,甚至特地自日本飛到台灣,只為看看前人的作品。看著八田與一的女兒已是八十幾歲的老婦一臉歡欣的照片,我想這樣奇妙的經歷,都是殘酷的時代洪流裡,被洗刷揀選後瑰麗的寶石。
我看著手裡那八本書,除了《聯合文學》創刊號年紀略小我以外,其他每位都是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散發出智慧的眼光凝視著我,興奮地我就把他們都邀回家玩了。
開心翻閱《小紅馬》的時候,還發現裡頭主角竟然叫「招弟」,以我粗淺的英文程度猜測,大概原名是Jody吧,想到橫越四十年時空,這麼台的我可以認識「招弟」,大概也可以稱為跨越時空愛上你。
更樂的事還在後頭,黃崇凱上車後,偷偷摸摸地自後座問我:「你有馬奎斯的《船難者》嗎?」「我沒有啊。」一邊按下汽車發動鈕的我,信口回答。「那,給你!」崇凱像變魔術一樣突然自後座遞來一本小本的,藍色封面,簡單地立著一人。
幾天後,因為拍片工作獨自北返,下高鐵後轉搭捷運,往返在接續的會議與會議之間,坐定,自背包裡翻出這本可愛的小書。一翻開竟還有一張小信封,不只泛黃,簡直黃過頭,已到了黃與黑的光譜邊,又驚又喜的我,興奮地拍下,傳給了崇凱。
「欸,這位應該是志文版《異鄉人》的翻譯哦!」他很快地回訊息。我仔細看,真的耶,這位收信者莫渝先生,不正是我高中時在一起最久的朋友嗎?幾乎所有我啟蒙的文學名著,都出自他的優美文筆呀,我竟然會在隔二十多年後和他又有交集,拿到他曾經讀過的書,而且裡頭還有他的信,我真是爽翻天了。
那瞬間,我在捷運車廂裡大笑,幾乎就要跳起來,欣喜若狂,好想立刻跟人分享,但我環顧周圍,竟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可以講。
好想馬上跟身旁低頭滑著手機的粉領上班族說:「你看看,這本馬奎斯的書裡面竟然有莫渝的信耶,你看這紙的顏色都泛黃了……」但像我這樣留著長長頭髮眼神狂亂的怪異傢伙,若輕易搭訕,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吧。
那時,我覺得,這台北城裡好多人,但我好孤獨。
但這孤獨很剛好,讓我可以遇到朋友。
「本文標題為聯合新聞網重新下定標題,與原作者無關」
(本文摘自有鹿文化出版《拍拍翅膀回台南:寫給女兒與安平的情書》,作者:盧建彰 Kurt 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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