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流
【十月/摘自微信公眾號「刀鋒時間」,本刊節選】
阿克梅書店開在嶽麓山腳下一棟臨街樓房的二樓,白色招牌上的徽標,是俄羅斯詩人阿赫瑪托娃的頭像,她是江濤和小七最喜歡的詩人之一。詩人的一句「你晚來了很多年啊,我依然為你而神往」被寫在進門的牆上。原本這句話是寫給書店一位老友的,後來乾脆變成了阿克梅的歡迎語。
阿克梅誕生於新冠肺炎疫情之始。關於那個時間點,也許所有人都有些共通的情感經驗。
當時江濤和小七已經辭職半年,到處旅遊了一段時間,正在考慮過一種新的生活。當時的境況裡,他們突然感到死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這種心態反而促使他們把開書店的想法付諸行動。
長沙是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兩個人同在這裡上大學,並相識於長沙一家小小的獨立書店。
疫情期間開店並不是明智的選擇,他們只是覺得一定要試試,「最差的情況是我們把錢虧完了再去打工」。
在當下,貧窮不僅可能是一個獨立書店面臨的現實,還可能是重要的「生存要素」─因為它多少能喚起客人在書店買書的責任心。但江濤和小七多次在微信公眾號上告知客人:「不要同情書店運營維艱,每個書店的老闆都虧得起,不然不會開店。」
這看起來略顯傲慢的發言,實則揭開了當下圖書行業荒誕處境的一角。維持書店的尊嚴,必須自負盈虧。他們試圖讓書店按照自己的心意回歸它古典的形態─找到志同道合的讀者,讓他們願意在書店買書是因為書本身,而不是因為同情,或者把書店當成圖書館,甚至擺拍的背景。
「喜歡的書可以拆開看看。」在阿克梅,客人如果對一本書感興趣,可以拆開塑封看看內容,不喜歡不用買。但他們明確了書店和客人的關係:請帶著購買書的意願進入書店,書店不提供免費看書的公共服務。
開書店,他們有很多關於「不」的堅持。
書店到處都堆滿了書,客人沒有地方落座;書店不賣咖啡,不賣文創。他們拒絕書店成為自習室、洽談室,相反,在書店可以大聲交流讀書心得、薦書甚至讀詩。有一次,江濤和客人聊書的時候,有客人說:「你們能小聲點嗎?」江濤當即說:「不好意思,我們店裡是可以有聲音的。」
起初,他們花心思尋找更多客人,後來卻又花更多精力勸退某些不合適的客人。
更多客人在網上自發推薦阿克梅。有人寫道:「每次去阿克梅都能買到想看的書。買過《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荒原》以及《坐在你身邊看雲》。很奇怪,大部分時候逛完其他書店也找不到一本想買的,但每次去阿克梅都能買到心儀的書。」
小七說,一開始開書店並沒有想那麼多,「就是自己對什麼書感興趣,就賣什麼書。我們自己就是喜歡買書的讀者。我們不可能做所有人的生意,只能把書賣給與自己相似的人」。恰恰是因為這樣,阿克梅憑藉書品和老闆的這種性格,吸引來了第一批客人。
從開業到現在,書店衍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分享會,有扎根於現實的閱讀交流會「阿克梅之夜」,有分享詩歌的讀詩會,有分析文學文本和文論的「馬拉美客廳」…
在只有一二十平方米的房間裡,人們在放滿書的長桌兩邊緊緊挨坐著。夏天,每人手持一把扇子,羞澀、局促和炎熱時而因為持續的交流而被遺忘。有一次,店裡組織讀聶魯達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那些詩讀起來令人心碎,但小七無意間聽到讀者感歎了一句:「活著多好啊,看,多幸福。」小七在當天的開店日記裡寫道:「也許能感知這種悲傷也是幸福的。」
開店4年多,他們送走了許多畢業的學生,也與一些讀者、作者以及出版人結下了難得的友誼。有時候人們爬完嶽麓山,看到書店的燈還亮著,就來看看有什麼新書。
前陣子,一位做公益的客人在書店裡放了一本叫作《縣鎮中學生畫像》的自製冊子,被一位出版社編輯看到了。編輯覺得這本冊子很好,於是決定把它出版。
人與書交流,人又經由書彼此連接。小七說:「這不就是實體店不能被取代的原因之一嗎?」
在阿克梅的微信公眾號上,小七和江濤不定時更新著開店日記,對於每一本賣出去的書,他們幾乎瞭若指掌。書店營業額有時一整天都掛零,他們會感到焦慮;書店冷清的時候,他們經常放五條人樂隊的歌,這樣會熱鬧開心一點。有時候,又看到他們慶祝一天賣出去幾十本書,欣喜於愛書人還是在的。
這些年,書店裡的書從4000本變成了1萬多本,小七覺得這就是肉眼可見的財富增長。此外,他們還有2000個會員,大概每年能賣出去8000本書。在這個基礎上,書店得以存活,一家三口的生活也得到保障。
小七說,疫情後的一兩年生意很好,可能是那當口人們渴望這樣的交流。後來這兩年,他們明顯感覺到了大環境的水溫變化。
2023年大學畢業季的時候,他們聽說大學生工作不好找。當時他們正好讀到黃燦然的《致一位失業者》:
不是你沒能力
而是經濟如同人性
就像更多人保持工作
只會增加這種殘酷
於是,他們把這首詩抄在吧台的本子上。
在大環境變化的背景下,他們也適度調整了生活方式,減少出去吃飯、喝咖啡的次數,生活變得更加簡樸。書店原本從早上開到晚上,2024年7月,他們改變了營業時間,改成從下午2點開到晚上9點。小七說,縮短營業時間,一方面是為了降低期待,一方面也好給自己多騰出點時間閱讀和寫作。
小七說,在長沙生活幾年後,會慢慢養成一種相對放鬆的心態。長沙話裡有一個詞叫作「打流」,就是一種遊蕩、無所事事的狀態。以前在蘇州上班,她會覺得「要辭職了,這不得去死呀」,但是在長沙,「就感覺打流才是常態」。
在微信朋友圈裡,小七經常分享夫妻倆帶著女兒小船兒到附近探索自然的日常生活點滴,另外就是與書打交道,與讀者打交道的經歷。她寫道:「住在大學城多麼幸福。一公里以內,山、河、江、湖、音樂廳、美術館、游泳館、大草坪、酒吧、咖啡廳、便利店還有垃圾食品,應有盡有。」
江濤和小七都出身於農村普通家庭,閱讀把兩個年輕人從平凡甚至逼仄的成長環境中拔出來,同時也塑造了他們的個性。剛畢業時,他們也像所有普通年輕人一樣選擇務實地工作,在城市當白領,一切全靠自己。一種主流的觀點是,普通人追求理想生活必須有足夠的資本,起碼攢下足夠多的錢。但後來他們問自己:「憑什麼我們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再後來,他們真的馬上行動。
小七說,這其實關乎人的「主動選擇」。人可以犧牲一部分東西,比如財富或者主流的價值排序,而後你會獲得一種自由、樸素、有智識的生活。而在所有獲得這種生活的途徑中,讀書是最便宜的一種。
【更多精采文章請見《讀者雜誌》2024年12月號】
延伸閱讀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