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柯亭邊的傳奇
【秋意/摘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去林芝看桃花》一】
1
趙起杲壓根沒想到,自己的一生,會跟一隻美狐糾纏不休。作為官員,他一輩子的功德,不是官聲政譽,而是給這隻美狐提供了一片任其馳騁的曠野。
趙起杲是乾隆年間的一名官員。他在42歲的時候以貢生補官入仕,先後在福建連江、古田任知縣,6年後遷至杭州府任總捕同知,再轉任浙江嚴州府知府。
這位仕途還算順達的官員很早就與這隻美狐有了瓜葛。可能是他幼年時在鄰村的戲臺上聽過牠的故事,或者是他從私塾先生搖頭晃腦的講述中對牠有了瞭解,又或者是從鄰家老伯茶餘飯後的笑談中捕捉到了牠的樣子。
趙起杲是山東萊陽人,蒲松齡是山東淄博人。趙起杲與蒲松齡的家鄉相隔不過兩三百公里。蒲松齡卒於1715年,趙起杲生於1715年,趙起杲幼年時,《聊齋志異》已經在世間以抄本和戲文的方式傳播了數十年。趙起杲很早接觸到《聊齋志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年歲越長,趙起杲越感受到《聊齋志異》的絢爛之美。齊魯山川大地,在《聊齋志異》中映照如鏡;山東的世情民俗,在《聊齋志異》中表露無遺;清代黎民蒼生的喜怒哀樂、祈求籲請,在《聊齋志異》中昭告有方。雖是小說,可《聊齋志異》不輸千秋史筆;雖是鬼狐歌哭,可誰不從這歌哭中聽見自己的心聲?
趙起杲陷入對《聊齋志異》的迷戀之中。他到處借《聊齋志異》的抄本閱讀。可是人人以抄本自珍,要想借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1746年,年31歲、尚未踏上仕途的趙起杲接待了從濟南解館返家的好友周季和。周季和從行囊裡拿出兩冊《聊齋志異》抄本相贈。這兩冊抄本就像兩粒種子,逐漸在趙起杲的心裡生根發芽,長葉開花。由這兩冊抄本開始,趙起杲萌生了擁有一套完整《聊齋志異》抄本的想法。
在萊陽,趙起杲動用了大量的人脈,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銀兩,遍尋《聊齋志異》全套抄本。後來,他離開家鄉來到福建任職。雖然離山東故鄉千里之遙,可他仍然沒有放棄對《聊齋志異》抄本的尋訪。
他打聽到喜歡藏書的福建長樂人鄭方坤曾在山東兗州等地當過知府,一番探尋後,從鄭的後人手中得到了《聊齋志異》全套抄本,並立即安排人手對其日夜進行抄錄。
鄭方坤出生於1693年,蒲松齡卒於1715年。鄭方坤在山東做官的年份,大概在蒲松齡去世後沒多久。經過反覆比對,趙起杲認為,鄭方坤抄本的底稿,應該就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原稿。
趙起杲終於擁有了《聊齋志異》全套抄本,並且是最接近原著的抄本。
2
人們聞訊,紛紛向趙起杲借閱、借抄。他終於心想事成,按理他應該心滿意足才對。
可是事情還沒有完。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趙起杲升任杭州總捕同知。其間他認識了著名的皖籍巨賈和藏書家鮑廷博。鮑廷博知道趙起杲手中持有《聊齋志異》全本,立即慫恿趙起杲將《聊齋志異》全本刊刻,並且承諾如果趙起杲願意,他可以在資金、技術上給予幫助。
趙起杲的第一反應是搖頭。刊刻一部數十萬字的《聊齋志異》,需要一兩年的時間,大概需要銀子1000兩…
趙起杲為杭州總捕同知,官屬五品,一年的俸銀有白銀105兩,俸米105石約合白銀105兩,養廉銀2000兩,共計2210兩。他的這些銀子,要養三妻四妾,養兒女家丁,養師爺幕僚,要迎來送往上下打點,一年下來,剩不了幾個子兒。
趙起杲拒絕了鮑廷博的建議,可同時趙起杲的心裡掀起了波瀾:
如果沒有人對《聊齋志異》進行刊刻,那這部唯有用傳抄方式傳播的書稿將面臨以訛傳訛乃至面目全非的命運。若干年後,將沒有人知道它的原貌。趙起杲這些年查閱過不少抄本,發現幾乎沒有完全相同的抄本─比如,周季和的抄本就與鄭方坤的多有出入,這讓他早就對這部巨著的前景憂心忡忡。
雖然拒絕了鮑廷博的建議,可暗地裡,趙起杲已開始悄悄做著刊刻《聊齋志異》的準備工作,比如搜集更多的抄本,比如打聽哪裡的雕版技術最好。還比如想著法子省錢,原本想買下的心儀的字畫或善本,現在想想只好忍了,夫人和姨太太想添置幾身衣服,他變著法子說服她們放棄了念頭…
乾隆三十年(1765年)趙起杲改任浙江嚴州知府。待嚴州各項工作一走上正軌,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啟了《聊齋志異》的刊刻工作:用近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錢財購買了設備和材料;組建了由藏書家鮑廷博、胞弟趙皋亭、杭州著名學者余集等人構成的工作團隊;請了浙江最好的雕版師傅…
趙起杲把他們的辦公場所設在了嚴州府衙後院青柯院裡。趙起杲與鮑廷博等人反覆修訂《聊齋志異》刊刻底本。他們甚至對原稿的部分詞句進行修改,將有些過於平淡的句子做了刪除,將有些詞句換成他們認為更妥帖的詞句。
他們對書稿進行大刀闊斧的修正,把原本16卷的《聊齋志異》壓縮為12卷。這樣一來,刊刻成本就會大幅降低,趙起杲的資金壓力就不會那麼大。可是他們反覆掂量後還是心中不忍,最後決定恢復被刪減的大部分內容,只刪除那些可有可無的篇章,重定篇幅為16卷。
《聊齋志異》的刊刻在青柯院漸漸成為現實。趙起杲政務之餘都待在青柯院,家人對此頗有怨言,他也不管不顧。刊刻工作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可用於刊刻的銀兩漸漸告罄,趙起杲只好悄悄變賣一些值錢的東西,比如精心收藏的名人字畫、古玩、孤本藏書…
經過一年時間的忙碌,《聊齋志異》前12卷刻成。那片適合美狐奔跑的曠野已見雛形。鑒於這一版本在青柯亭邊刻成,他們就給其取名為「青柯亭本」。
正當趙起杲想一鼓作氣把最後的4卷刻完時,可惜天不假年,1766年5月,年僅51歲的趙起杲因暴病死在視察考試院的現場。
3
趙起杲暴亡,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必須有人接手做趙起杲未竟的工作。誰是最好的接力者?
只有鮑廷博最合適。早在幾個月前,趙起杲與鮑廷博在酒餘談笑間說起,如果他有不測,必須請鮑兄成全,接續完成未竟之事。鮑廷博只當是玩笑話答應了下來。沒想到,一語成讖,玩笑變成令人傷懷的事實擺在了鮑廷博的面前。
鮑廷博有一萬個拒絕接手這件事的理由,可是他沒有撒手。他從家中取出大筆資金,把偌大的家業拋在了幾百里外的杭州,轉身來到青柯院,召集原班人馬,完全沿用過去的編輯和刊刻體例,開始了餘卷的刊刻工作。
5個月後,《聊齋志異》後4卷刻成。它們與趙起杲刊刻的12卷合併在一起,成了《聊齋志異》刊刻的完本。
這是《聊齋志異》問世近百年來第一次完整出版。從此,《聊齋志異》進入了正常的流通渠道,再也無懼任何人的篡改以及時間的損毀。
這一天的到來,距離蒲松齡先生去世,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距離蒲松齡先生的孫子蒲立德去世,也已經過了14年。
為彰顯趙起杲的功德,鮑廷博邀請了杭州名士王承祖、魏之琇、沈烺以及曾擔任本書刊刻指導工作的著名學者余集為《聊齋志異》題詞。他們的題詞,使《聊齋志異》出版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浙江藏書界對《聊齋志異》求之若渴,人們紛紛以收藏《聊齋志異》這部流傳甚廣的書為榮。這正是趙起杲生前最渴望見到的景象。
《聊齋志異》的銷售情況當然非常好─用今天的話說,長期位居各大書店暢銷榜前列。
青柯院的正中央是一座木質小亭,匾額上書「青柯亭」,柱子上的對聯曰「桂館秋香青柯傳世,梅城春麗志異留仙」。那段文明接力的史實,就這樣濃縮在一塊匾額和一副對聯裡。
【更多精采文章請見《讀者雜誌》2024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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