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甚麼樣的告別
【又菲/摘自上觀新聞】
一道簾子
先說一道簾子,一道需要被拉起來的簾子。
父親去世那年我18歲,地點在一家非常有名的醫院。那時候,醫院裡很擁擠,走廊上全是病床和折疊椅。至今我還能想起那股氣味,那是藥味、汗臭味、屎尿味和微波爐加熱的飯菜味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不管是男患者還是女患者,經常會當眾暴露自己的身體換衣服或者做檢查,這讓那些來不及背過身去的家屬很尷尬。當然,如果病人自己有意識的話,恐怕會更尷尬。
我記憶中父親的最後時刻是這樣的: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做他們必須做的事情,一切都是敞開著、裸露著的,包括我父親的身體。同病房患者的家屬只能趕緊找一件外套或一張床單,擋住朝向我們的這一邊,像是能把我們一家隔離出去。
過去,這種狀況一直被歸為物質條件受限所致。後來我發覺這其實和尊嚴有關係,已經是12年後我母親生病的時候了。
母親是我認識的最堅韌的人,對於病痛、貧窮之類的事有異乎常人的忍耐力。可是,當她來到和12年前一模一樣的醫院,再次聞到那股藥味、汗臭味、屎尿味和飯菜味混雜的味道時,我真切地聽到她在輪椅裡聲音發抖地歎息:「怎麼又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我不想死在這兒。」
哲學家鄧曉芒曾經這樣描述尊嚴:每個人的尊嚴都是同等的,哪怕他意識不到。尊嚴甚至無關善惡,不是一種權利,卻不能夠被剝奪。即便是邪惡的人,仍然有免於被凌辱、被示眾的尊嚴,在某些時刻他也需要那道簾子。我以為,這道簾子就是人類文明的底色,我們走了幾千年才完成的底色。
在我母親去世的那一刻,雖然醫院已經有了嶄新的醫療大樓,但我們還是找不到那道簾子,找不到一個可以安靜哭泣的地方。對於一個將要離去的人,對於他的家人來說,那道簾子貴比千金。
這是我的第一個請求。我想,這道簾子也是體現生命尊嚴的基本條件。
一場談話
第二件事情,是一場訣別之前的談話。
為什麼我們需要這場談話?從前的中國人都是在以宗族結構為代表的秩序裡傳宗接代、養家糊口,完成自己的使命。一個人去世之後,可以安然走進列祖列宗所代表的秩序裡,被子孫祭祀、供奉。這會給他帶來很強的歸屬感。
然而,我們今天所處的環境和從前大不相同。我們面臨生死的焦慮,但我們找不到解決方案。一場談話,起碼可以緩解這種痛苦。
我有一位學心理學的朋友,他在得知自己的外婆陷入彌留之際後,趕了很遠的路去醫院,他說他要幫助母親和外婆完成一場最後的生命對話。
他趕到病房時,看到他母親守在老人床邊,精神恍惚,近乎崩潰。他坐在外婆和母親之間,一隻手拉著已經不會說話的外婆的手,一隻手拉住母親的手。他對母親說:「人最後消失的是聽覺,外婆現在能聽到你說的話,所以請你講講外婆的一生,從她出生開始講。」
於是,他母親開始講述,病房裡逐漸平靜下來。他母親不可思議地講了很多早已遺忘的故事,臉上開始浮現微笑,而這個時候他外婆的手漸漸變得冰冷。在對外婆人生故事的緩緩敘述中,一場告別就這樣平靜地結束了。
我和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裡確實有很多談話的機會。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談論她即將開始的死亡,她也不知道怎麼談論我該如何生活下去,她對我的囑咐就是「你遇到好吃的東西多吃一點」。
我記得那時候她的病房裡有一個好心的年輕實習醫生,跟我年齡差不多。她告訴我,她母親在幾年前去世時,為了不影響她考試,家人隱瞞了這個消息,這給她留下了很大的傷痛。可能是這個緣故,她對我母親特別照顧。有一次我問她:「我媽總問她死後會到哪裡去,我該怎麼回答?」她難過地搖了搖頭,她說自己在學校裡也沒有學過這些。
很遺憾,在我母親去世之後,我才有機會聽了大學專業教授的一次公開課。老師在課上提到,這些談話應該在老人身體健康、意識清楚的時候就開始,子女還可以請父母列出死亡遺願清單,寫下他們還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情。老師說了自己幫助父母完成心願的過程,最後,他說了一句讓我刻骨銘心的話:「我現在就等著老人去世了。因為,那是我們誰都無法預計的事情;因為,我們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能做的也已經做完了,我們都了無遺憾。」
一杯甜酒
第三件事,是一杯可以代表生活的甜酒。這杯酒,即便是臨終之人,他們也有權利甚至更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意願飲下。
這杯甜酒的意象來自一位法國醫生的故事。這位法國醫生的病情危重,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於是,他讓自己的同事做了一件絕大多數醫院禁止的事情:請他們把自己最喜歡的香檳、奶酪和香腸帶進病房,大家若無其事地談笑,大吃大喝了一頓。次日凌晨,這位醫生因為病情加重而離開了人世。
當一個病人做出如此灑脫的決定,他是不是可以遵從自己的意願喝上一杯甜酒?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答案。
我今年讀到的最感人的一本書,是美國ICU(重症監護室)醫生韋斯‧埃利寫的,叫作《每一次深重的呼吸》。他認為,傳統的ICU救治,就是用呼吸機和插管來搶救重症患者,這會讓患者極其痛苦,使他們感覺自己就像身在地獄。他在《柳葉刀》雜誌上發表了自己的統計:這些救治措施使得80%的ICU患者只是「復甦」,而失去了「復活」的本質。這位醫生反思,醫療技術的高度專業化,讓重症監護室成了一個「去人格化」的地方,「人們被剝奪了個性、過往人生、個人需求乃至價值觀」。
在埃利醫生的病房裡有一個類似於甜酒的專案:每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可以被滿足3個日常願望。這些病人提出的願望,包括吃一口蔬菜咖喱角,喝一杯冰涼的甜酒,與一位老朋友重新聯繫,和配偶一起看一部心愛的電影,等等。即便患者最後沒能被搶救過來,他們的家人也會帶著烤肉和果汁再次來到病房,感謝醫護人員為他們創造了最後的相聚時光,讓他們在一種美好的記憶中懷念自己的親人。這種場景在之前的ICU裡是見不到的。
最後我想說,病人和家屬並非專業人士,但他們只是想在生命走向終點的那一刻,能在溫柔的注視下,默默地拉起簾子,幫助遠行者完成最後的對話,再喝上一杯生命的甜酒,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和大家告別。
【更多精采文章請見《讀者雜誌》2024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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