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留聲機】安垣/消失的心聲
文/安垣
小的時候家住在山坡上的聯排屋。一長條的平房分隔成十戶人家,彼此屋門緊鄰,我家的東牆就是你家的西牆,非常方便串門。同一棟房子裡的孩子上學時一起出發,放學後一起瘋玩,在近乎同吃同住的環境中廝磨得家人一般。
簡陋泥牆不隔音,誰家小孩考的不好挨罵,誰家晚餐吃什麼,都能聽得到、聞得到。我們這棟裡吳嫂做的菜最好吃。我們應該叫她吳阿姨,有時順著大人們的口吻叫她吳嫂,她也不惱,拖著長長的尾音答應一聲,隨手塞給我們一人一個烤紅薯。鄉野普通蔬果在她手上總能變成花樣繁多的美味。同樣是茄子,我們家只會紅燒,而她會做出涼拌茄子,肉釀茄子,炸茄盒。在這一點上,我著實羡慕她家的兩個淘氣包。
順著坡向下是一條土路,兩旁都是雜草、蘆葦和冬青,繞過一個綠釅釅的池塘,再轉過一個小山包就是我們山裡的學校。幾棟校舍圍著寬闊的操場,課間休息這裡氾濫起吵鬧、歡笑和尖叫。而我時常會放逐自己,站在那裡出神地向四周望去,彷彿是以這個黃土操場為圓心向外湧動出無數濃綠與靛青相間的波浪,逶迤、浩瀚,綿延進無限之中。耳朵屏蔽掉四周噪音,聽覺神經向外探求—隱隱的風聲,鳥鳴,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這極度的岑寂空靈讓我鬱悒,我並不清楚想聽到什麼,但我相信層層波浪之外,有著壯闊繽紛的先進文明,我們只是深藏海底的遺族,無論發出多大的聲音,海平面之上誰也不知道我們的存在。
也許是因為聽得太久,身體內部發出一種窸窸窣窣的騷動,像是有小動物用爪子在撓撥泥土,又似乎是神明在回應我的祈盼,這細微的聲音在我的大腦裡反覆碰撞,疊加,讓我不安徬徨,也讓我燃起更多渴求。
一個夏天的夜晚,學校操場上架起幕布放露天電影。那是一部由傳統戲曲改編的電影,男女主演大段大段地唱,我聽得不耐煩,決定自己先回去。
繞過小山包,銀幕上晃動的畫面和聲音變暗變弱。土路上隔老遠才有一柱路燈,虛弱地在夜裡融開一團黃暈。不是第一次單獨走夜路,倒也不怕,況且滿天星斗,美幻地鋪在天幕上,無聲地伴我前行。
我沿著坡往家走,漸漸聽到一陣咿咿呀的聲音,開始以為是某種壯碩的夏蟲鳴叫,仔細聽卻是人的哭聲,嗚咽中夾雜斷斷續續的說話,卻不屬於任何我熟悉的人聲。
山坡側面有條去另一片區的小路。我望見小路上有火光,放慢腳步弓身向前,遠遠看見吳嫂蹲在修路挖出的土壁下,一張張地往面前的火堆上丟紙,邊哭邊說。她哭泣的音調與平日裡嗓音大不相同,粗礪倔強地與週遭黑夜摩擦,我聽清了幾個詞,卻拼湊不出背後的故事。
我於矇昧中剎那間領悟,這個女人在寂廖無人的夜晚,以恣意的哀聲在跟一個飄渺世界交流,這哀聲沉重而鋭利,鐵鑿一樣在陰陽兩界之間打開一條通道。彼端是看不見也聽不到任何回聲的虛空,無邊無涯,容納一切,吞噬一切,包括群山、排屋、操場、山外的宏偉繁華,還有我的熱誠與夢幻…
奇怪的是,在這頗有些驚悚的時刻,我心裡並沒有一絲的恐懼,只有一種希望落空之後的巨大失落與悲憫。夜晚的空氣沁涼,天上的星星變得很低,像是要向我頭上壓下來。我轉身躡足回家了。
此後的幾天,我都有意迴避著吳嫂。從大人嘴裡零星知道,她出生在大城市,母親早逝,她早早就參加工作,輾轉來到這個山區,成家生子,他鄉就成了故鄉。
操場上依然時而喧鬧,時而空曠。我依然會站在那裡發呆,耳朵像收音機天線一樣掃瞄接聽各種頻率的聲音,只是心裡那個窸窸窣窣的騷動聲,再也沒有出現了。
☞ 瞭解更多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逛書店
延伸閱讀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