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邢亞琪／在人間，用10年和陌生人說晚安

賣晚安的10年中，玖妹從一個完美主義者變成了一個不完美主義者。

對一個人來說，10年意味著什麼？在淘寶店店主玖妹這裡，10年可能意味著和很多陌生人產生了交集，又和他們心照不宣地說了再見。

在過去的10年中，玖妹一直在做一件看上去輕鬆至極的事情：為那些下單了晚安計劃的陌生人，發送“晚安”短信。

一條晚安短信一元錢，顧客下單時可根據自己所需，選擇晚安短信的主題、次數以及短信接收者等。玖妹估計，她在10年時間裡約發送了4萬條短信。

賣晚安的人也需要晚安

2022年5月7日，玖妹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條動態，她發布的截圖上顯示了一段讀來稍顯心酸的文字：“玖妹，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2016年（我）在你店裡買過1年晚安，你應該也不知道，收短信的我是個乳癌患者，重度抑鬱症。雖然我沒怎麼回應你，但特別謝謝你的晚安……我沒有爸媽，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沒有乳房，在（和）抑鬱症反覆糾纏的四五年裡，我無數次想自殺離開。”

截圖上，是玖妹對這位買晚安的人的回應：“回應這個晚安，用盡我所有誠意！我再也不會換店鋪了！希望我能賣到一百歲，你還能買個一百年！”

這不是玖妹第一次發布與買晚安的人有關的朋友圈，在過去10年裡，她見證了無數陌生人的悲歡離合，也曾為這些陌生人的人生淚流滿面，她的店鋪“在荒島賣晚安的人”成了無數人傾訴感情的地方。

他們中有兒童、少年、青年、中年……每個人和玖妹傾訴的原因也不盡相同——有因生活壓力大，想找人傾訴解壓的；有失戀後，想在晚安中與愛情告別的；有關心祝福朋友、親人的……

多數時候，玖妹和下單者的緣分止步於一條晚安短信，彼此間不會有進一步聯繫，但有些下單者會在下單前和玖妹在淘寶上發起短暫的聊天。通過對話框，玖妹得以知道下單者此時正被哪些心事牽絆。

但她很少主動回覆對方。在每一條淘寶下單連結中，玖妹都備註了一條說明——“本店無全職客服，留言會一一閱讀，但不作回覆”，但玖妹也坦言，“如果覺得對方情緒極度不平穩，我也會主動安撫他們” 。

安撫之餘，她會在朋友圈感慨。有些朋友通過玖妹知道了陌生人的不幸遭遇後，還會主動找到她，表示想幫助對方。

有一次，玖妹在朋友圈講述了一位離異媽媽獨自帶娃的生活：疫情之下，這位單親媽媽經營的鮮花店因經營不善，難以為繼，生活一度陷入困境。

這條動態發出不久，就有人聯繫玖妹詢問鮮花店店主的情況，表示願意網購鮮花。

在觸及這些陌生人的人生時，玖妹有時會覺得那些買晚安的人和自己有很多相似點，比如都渴望親密關係，但卻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擁有和經營好一段親密關係；都想找人訴說，但很多時候又找不到合適的人。

“這種感覺和我的童年生活有很大關係。”

玖妹說，在她的童年記憶中，父親一直威嚴靜默，在家中總是不苟言笑，內斂的自己不擅長表達需求，多數時候都是父母命令的執行者。

很小，她就學會根據家長微表情的變化調整自己的行為，希望靠“善解人意”獲得誇讚。

玖妹來自一個潮汕家庭，作為家中第九個女兒，她上有八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

只是，她的察言觀色並沒有為她爭來父母的更多關注，略顯尷尬的排行使她總是將別人的喜好排在首位，以至於很少照顧自己的情緒。

玖妹記得，上大學時的某個平安夜，她曾匿名為所有女生送了節日鮮花。鮮花送出後，玖妹佯裝不知情，和其他女生一起猜測是誰製造了這場略顯意外的浪漫。

有朋友對她這種頗顯討好的行為表示不解，稱她“好像從小到大都在想辦法取悅別人、討好別人”，玖妹卻不以為然，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到討好別人的地步，“看到別人因為自己的舉動變得開心，我自己也會享受。如果一定要說討好，我可能是在討好自己” 。

但玖妹也承認，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個需要別人道晚安、喜歡儀式感的人，也是一個不吝贈予儀式感的人。

她會在聖誕節、平安夜向親朋好友發祝福短信，也會格外關注好友的生日——她不用手寫、筆記，是真的熟記於心。朋友生日時，除了向對方送去祝福，玖妹還會為對方精心挑選一份禮物。

晚安與邊界

2014年，淘寶店鋪營業兩年後，玖妹在廣州一座小島開了一間名為“半杯故事”的咖啡館，客人到店內消費時若講述一則故事，就能免費享用半杯咖啡。

經營咖啡館時，玖妹有時會和到店顧客講述晚安店舖內發生的事，有時也會和買晚安的人講咖啡館內聽來的事，虛實之間，不同人的人生在玖妹的講述下得以流轉。

雖然是故事的第一傾聽者，玖妹卻很少打破線上與線下的界限，她的人生就像兩條奔流的小溪，一條奔向咖啡館，一條奔向淘寶店鋪，即使兩者偶有交集，也會很快分開。

在淘寶店鋪買晚安的人從未真實接觸過她的現實生活，線上和線下距離最近的一次，是一位下單了晚安訂單的顧客通過玖妹的手機號輾轉找到咖啡館。

他是晚安店鋪中下單年限最長的一位，前后買了6年的晚安計劃。玖妹常年向對方說晚安，即使是隔著網線，彼此也不覺陌生。

玖妹回憶，男生最早是因為失戀才下單了晚安計劃，他和自己溝通的內容也多與前女友有關。

“他會單曲循環自己和女友聽過的歌，會重遊和女友去過的地方，也會過分手百天紀念日。”

戀情之外，男生也會和玖妹講自己的工作、生活。玖妹有時會勸對方：“別下單了，也許不下單你就走出來了。”

玖妹將男生放下執念這件事，劃進了自己的100個願望清單中。男生知道後說：“那這個願望，可能得輪到第100個，才能實現。”

男生來咖啡館那天，玖妹恰好外出，兩人就此錯過。當天晚上，對方發消息告訴玖妹：“我在你的店裡喝了咖啡，吹了江風。”

10年裡，玖妹一直堅持用私人帳號發送晚安短信，她從未想過要另辦一張手機卡，以此割斷網路和現實的連接。

這樣做的弊端顯而易見，有人能通過手機號找到她的咖啡館，就不免有人想要進一步找到她的住所。

玖妹說：“雖然過去10年，自己發送晚安後收到的反饋多是正面的，但有時我也會想，是否有必要重新辦一張手機卡，以此將網路和現實分開。”

多數時候，玖妹並不敢與網路中買晚安的人進一步聯繫，她害怕自己多餘的關懷會成為別人的負擔。

玖妹的淘寶店曾收到過一位深圳白領的晚安訂單，對方在下單時傾訴了自己在職場上長久以來熬夜加班的經歷，以及遭遇的種種不開心。

玖妹深夜接到訂單，曾心生為對方點一份宅急便的想法，卻在外賣下單不久後又點了取消。

“好吃的東西可以安慰和治癒對方，但我又怕這份安慰會打擾到他們。

因為對別人來說，我也許只是一個賣晚安的人，如果是這樣，我的行為就是越界的。”

取消訂單後，玖妹曾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明確自己和下單者之間的距離，並最終決定讓線上的悲歡只存在於線上。

但對於那些特別需要安慰的人，玖妹也會打破那些界限，她會在對方傾訴時積極回應。

一位身患抑鬱症的女孩在玖妹的淘寶店裡下單了晚安計劃，並在接到短信後打電話給玖妹，向她講述自己的故事。

在漫長的通話中，玖妹更多只是在對方哭泣時專注傾聽。她和女孩從傍晚聊至凌晨，直至新年的煙花在空中綻放。

掛斷電話前，玖妹和對方約定，要在廣州一起吃美食、喝咖啡、聊彼此的故事。而這個女生也是玖妹經營淘寶店以來，唯一一個有過電話記錄的客戶。

賣晚安10年，學會與自己和解

因為開辦了半杯故事咖啡館，且忙於經營，玖妹的淘寶店關停了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網上出現了很多類似店鋪，商家模仿玖妹的做法，打著同樣的旗號，為那些下單的客人送“晚安”。

雖然有了更多選擇，但在玖妹店鋪下過單的顧客，仍有不少人固執地等待她重新營業。有客人找到她的微信，說自己曾在店內下單過晚安計劃，每晚靠玖妹發來的“晚安”二字獲得能量。

這件事對玖妹觸動很大，她之前一直以為下單者只是想找人傾聽，而她能做的就是在別人訴說時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於是，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發晚安短信這件事的意義，或許不光在於傾聽，還在於幫助和溫暖。

有時，她會從晚上發晚安短信至凌晨。發送間隙，玖妹會哄兒子睡覺。

最開始，孩子看她一直捧著手機會好奇地問：“媽媽你在幹什麼？”玖妹說自己在為陌生人發送晚安短信。

孩子問為什麼，玖妹說：“如果不發給他們，不和他們說晚安，他們就會睡不著。

就像你需要媽媽陪伴才能睡覺一樣，很多人也需要這條短信。”

賣晚安的10年中，玖妹從未放棄溫暖別人，她也因為這種特殊的人際往來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她“從一個完美主義者變成了一個不完美主義者”。

“現在來看，當時的我對自己要求過高，我希望每件事情都做好，希望跟我接觸的每個人都開心，對我的做法都能感到滿意。

但在這10年中，我開始接受人無完人，有些人可能就不會喜歡你。”玖妹說，經營晚安店舖的10年裡，她見證了很多人的悲歡離合，也看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樣深陷取悅他人的泥沼，無果而終。

“人有時就得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就像買晚安的人，他們會和我講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遭遇，但可能會在講到一半時戛然而止。

也許，他們是因為過程或者結果不盡如人意才不願意繼續訴說，但無論滿意與否，這些事就是真實發生的。”玖妹說。

10年間，玖妹也學會了正視自己和長輩的關係。

如今的她覺得，家裡並不熱烈的親情也許是長輩不善表達的結果，她也開始理解父母養育10個孩子的不易，明白他們過往的經歷、接受的教育都不足以讓他們毫無顧忌地說出“愛”。

“我們這代人的家長是不擅長表達的，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和子女的親密關係。在那些買晚安的人中，有不少人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

幾天前，父親得知玖妹還在熬夜賣晚安，打電話叮囑她：“好好照顧身體。”

這通電話距離玖妹和父親上次聯繫，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本文由《新周刊》雜誌授權刊登。原文為第612期《飲料，沒那麼單純》之〈在人間，用10年和陌生人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