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與臺灣人並肩奮鬥的時刻——郭水潭與《南溟樂園》新春第四號

退稿的故事我們在文學史裡也聽多了。可是,我們反而不常聽到稿件留用的故事。為什麼?(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退稿的故事我們在文學史裡也聽多了。可是,我們反而不常聽到稿件留用的故事。為什麼?(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在書店裡面閒晃,或許我們都習慣了一本雜誌或一本書展示在書架上。但這些書籍的出版,乃至於報章雜誌、文章刊登的背後,有許多細緻的溝通、討論與掙扎,是大多數讀者看不見的。

  而有許多創作者,在寫作、投稿的過程當中,充滿著自信,但又猶疑,遠方未曾謀面的編輯是否可以體會自己的匠心獨到,成為自己的伯樂……

  在〈多田南溟致郭水潭函〉當中,我們便發現了這個靈光碰撞的珍貴瞬間。更特別的是,在臺多田南溟對臺灣詩人郭水潭的激賞與肯認,似乎也告訴我們:在複雜的殖民統治當中,文學如何超越政治,成為臺日詩人共同的思想接點與現實關懷。

  就讓本文帶你深入兩位詩人、同時也是作者與編輯詩心交會、激盪的歷史時刻。


你創作嗎?你希望讓自己的作品公諸於世,被人們閱讀嗎?

  現今,這一切其實並不如想像中困難,網路、自媒體、社群網站,只要你願意、只要你敢,那麼點擊滑鼠按下送出,就可能被看見。但是在從前,發聲的管道與工具並非這麼普及,人們能發表作品的空間不只有限,而且還有門檻。無論是想刊登在報章雜誌,抑或出版成冊,往往都需要通過守門人,也就是報社與出版社編輯的層層把關,只有被認可的作品,才有發表的資格,才足以被稱為「文學」。

  退稿的故事我們在文學史裡也聽多了,甚至也有很多先被退稿而後卻證明退稿者眼光錯誤的故事。可是,我們反而不常聽到稿件留用的故事。為什麼?也許,是那太平淡無奇,畢竟太順利的故事缺乏張力;也或許,是我們的目光都被後來刊載出來的作品所攫獲,而忽略刊載之前也有伯樂識馬的可貴。

  幸運地是,在〈多田南溟致郭水潭函〉(1929.11.21)裡,我們有機會窺見這難得的一刻。

順利的投稿經驗,鼓舞了青年郭水潭堅定走上詩歌創作之路。(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那一年,二十二歲的郭水潭將自己的創作投稿至多田南溟創立的《南溟樂園》雜誌上。青年郭水潭滿懷詩心,早以創作短歌見長,甚至十九歲自佳里公學校高等科畢業的時候,就因為短歌作品之優異而獲得重用,得以擔任通譯。但是,即使已經能掌握了短歌這種能表現日語精髓的傳統日本文學文類,郭水潭仍想開拓未知的領域,此時,他正決定跳脫短歌三十一音的格律限制,嘗試更為自由,題材也更為廣闊的新詩。他寄出多首作品到《南溟樂園》這份詩誌,沒過多久,旋即獲得回音。

  「〈乞丐〉、〈送主任〉、〈秋天的郊外〉,這三篇堪為佳作。」回信的開頭就這樣明白寫道。面對這樣直截了當的肯定,不難想像青年郭水潭內心的雀躍;雖然繼續往下,也在信中看到了對其他作品的批評,但在批評之後,又是更大的鼓勵:「特別是〈乞丐〉這首,我認為力道十分強烈。今后,也懇切期望您將大作陸續投稿至我《南溟樂園》。」——對寫作者而言,他人的肯定比什麼都寶貴。也或許,就是這樣順利的投稿經驗,鼓舞了青年郭水潭堅定走上詩歌創作之路,使他在日後成為鹽分地帶文學陣營中,詩歌藝術成就最高的一位吧。

  但,故事不只是這樣。

  這封回函,隨信附贈了《南溟樂園》的創刊號,並且信件的最後還有這樣澎湃的結尾:「請收下這本雖然貧瘠,但卻充滿力量的創刊號。我討厭矯飾,偏好坦率直白,還請您不要離棄我這樣的男人。在詩的道路上,能有真摯如您這樣的新同人加入,實在是……」從那細瘦蜿蜒的筆跡裡,我們幾乎就要聽見哽咽。為什麼多田南溟會如此激動?又,多田南溟身為日本人、身為殖民者,卻如此滿懷欣喜地肯認、歡迎一位年輕的被殖民者與他的作品(甚至日語還不是他的母語),這在三〇年代前夕的臺灣,也極為罕見。

  真正的答案,我們不得而知。而且以後見之明來看,在臺灣文學史上,郭水潭也比多田南溟要有名多了,就連時代相近、同為日本人的文學研究者島田謹二,也不曾提及多田南溟,而他所留下的資料、對他的相關研究,也是少之又少。不過,我們也許還是能旁敲側擊,去推想多田南溟的心境。

多田南溟認為詩不只是文藝,更是超越身分、種族、階級與地位的一種精神與價值。(藏品/郭昇平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在同一年,多田南溟所出版的詩集《黎明的呼吸》,卷頭語如此寫著:「——所謂詩魂/是忠於自由・平等・博愛的/純心……」也就是說,他認為詩不只是文藝,更是超越身分、種族、階級與地位的一種精神與價值。所以他願意離開日本、前往殖民地臺灣,在異地追求詩,寫詩,創立詩社和詩誌,目的就是讓詩藝從學院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眼光中解放,真正成為所有民眾的「樂園」。然而,在當時臺灣這座南方島嶼上,他還沒有太多有志同道合的夥伴,也與日本中央文壇、詩壇的主流體制格格不入。正是因為在如此孤絕的情境裡,能夠讀到郭水潭的詩,發現這個遙遠的南方島嶼,居然真的有人和他有相近的眼光、類似的關懷,這怎麼能教人不感動?

  回過頭來,青年郭水潭或許也敏銳地嗅到了同類的氣息,才會將詩作投稿至此的吧。所以這也許才是完整的故事:多田南溟與郭水潭互相以慧眼辨識了彼此,伯樂識得千里馬,反之亦然。

  於是,那彷彿是詩的燃點,啪地一聲,遂燃起照亮未來的火光。

  之後郭水潭果真持續創作新詩,且亦持續投稿至《南溟樂園》。這份刊物現在已十分罕見,而這僅存的一九三〇年新春第四號,則紀錄了在那之後的軌跡。郭水潭在這份雜誌上發表〈秋心〉一詩,主題是悠久且典型的吟詠季節,透露出詩人主體小我與自然運行大我的交融,顯現了傳統的抒情情懷;另一方面,他也持續關注社會邊緣人,寫下了〈妓女〉一詩,描繪了女性被迫賣身的辛酸,反映現實,而多田南溟則寫下〈爭鬥著不斷的鬥爭〉一文,歌詠著所有在困境裡堅強求生的底層階級,兩人都踏上了同一條懷有理想的詩道之上。

  此時,這還只是個小小的、僅有二十二位同人的社團刊物,他們也許都沒有料到,兩年之後,以此為中心改組的「無鑑查民眾美術組織」與《南溟藝園》,會成為擁有一千五百位會員的大團體。

  火星也有形成燎原之勢的一天。而這封信件,這個讓兩人抵達燃點、開始放光的一刻,遂象徵著一切的肇端。

★作家小傳

郭水潭(1908─1995),橫跨日治及二戰後之重要作家,鹽分地帶文學的代表人物。郭水潭別號「千尺」。出生於臺南佳里,有短歌、俳句、新詩、小說、散文等創作及評論。日治時期加入過許多文學團體,小說〈某男人的手記〉獲新人創作獎。戰後仍持續創作,並致力於文史研究,1993年獲頒南瀛文學「特別貢獻獎」。作品大多描寫鄉土、親情,也仗義揭露不平等的社會現況。

★觀測員簡介

盛浩偉 國立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臺灣文學研究所,赴日本東北大學、東京大學交換。曾獲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參與編輯電子書評雜誌《秘密讀者》,著有散文集《名為我之物》。

本文為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閱讀」頻道。原文為「【臺文天文臺】盛浩偉:詩的燃點 ──〈多田南溟致郭水潭函〉與《南溟樂園》新春第四號的故事」,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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