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文學】劉梓潔/高山症神聖體驗

文/劉梓潔 (作家)
其實,我著迷的不是山……
起初我並不知道,我著迷的,不是山。
曾在一場臺中在地脫口秀聽到這樣一個段子,表演者說他熱愛坐飛機,但其實是為了起飛和降落那各自幾分鐘,因為那讓他體會到瀕臨死亡的感覺,只要花一兩萬塊就可以接近死亡實在太划算了,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買機票、坐飛機,直到有次搭深夜統聯從臺北回臺中,司機在暗夜高速公路飛車狂飆根本像在開飛機,他才發現,原來,只要花199 元就可以瀕臨死亡了。
我也熱愛飛機起飛降落時的快感,但我不曾將之與死亡連結,而是一種只有當下的全然臣服,你哪兒都去不了,就在這幾分鐘間,把自己裝進引擎聲中,想像與機艙外的氣壓融成一體,就這幾分鐘,血肉之軀是一段音波,一道空氣,身邊的家人或旅伴或也沒了連結。降落,便有如降生。
這樣的經驗,也發生在登山。甚至我發現,那是我熱愛登山的理由。
易發高山症的體質
腎上腺素分泌,凝視恐懼,全然專注。攀繩加手腳並用橫越斷崖,或在風強雨大的瘦稜上重裝行走,或在茫茫雪坡上一步一步踢出雪階,這些冒險犯難、驚險刺激的經驗,並不是我一次次上山的動力與目的。我熱愛大山。臺灣山友們皆知,相對於路線泥濘難行、雲霧繚繞方向難辨的中級山(2000 公尺左右的山區),在臺灣,海拔3000 公尺以上的大山(或更響亮的名字:百岳),是更乾爽宜人、明亮開闊的健行路線。唯一要克服的,只有高度。
起初我並不知道,我是易發高山症的體質。
我的第一座百岳是小霸尖山。大一新生加入登山社兩個月,每個週末都在爬陽明山郊山,平溪以陡峭聞名的慈母峰孝子山也當踏青般輕輕鬆鬆上下自如,學長姐排定的行前訓練:十圈操場、負重二十公斤爬十層樓,也都愉快愜意地完成,並且還能馬上嘻嘻哈哈到夜市吃大盤滷味配剉冰。
能走、能背、能吃、能睡,適合登山的體質,學長姐這麼判斷。第一次三天三夜的大山體驗,就是大小霸。那是1998 年,我18 歲。那是輕量羽量登山裝備還不普及的時代,平價時尚戶外look 也還未流行,更關鍵的是沒錢,錢花在刀口上,保命雙寶:一件排汗衣、一個羽絨睡袋,其他就交給三和牌與達新牌。據說每一屆新生之中都有「雨神」,我就是那位。三天三夜,雨不停歇。第一天走到海拔2699 公尺的九九山莊時,內外濕透,毛襪可以擰出半杯水,所幸身體是熱的。學長姐引導,快進山屋、打開睡袋、襪子丟進睡袋,排汗衣繼續穿在身上,不到晚餐時間就乾了,學姊說,是你的體溫把它烘乾了。
原來自身發熱力量這麼大,這麼重要。
與山神的一次交易
那晚在山屋裡,唱山歌、喝酒、說笑話、甜甜入睡。總是有不死心的學長,架了腳架,在接近零度的空氣中,等待銀河,拍攝星軌。睡夢中,時不時聽見青春昂揚的聲音喊著:有流星!
隔天雨仍下著,但今天要攻頂。裝備一一穿上,暖身後出發,雨水沿著雨衣的帽簷滴下,一行十多人濕淋淋地,扶著石頭上攀,小霸尖山攻頂,找到三角點,四周灰茫,啥都看不見,學長從背包中取出社旗,拍照留念,第一座百岳完成了。儘管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一個月後的玉山主峰行,我仍飛快報名,一樣每晚到師大操場行前訓練,伴著山歌與宵夜,酒量越來越好。
玉山,從塔塔加出發後,要直上一千公尺。這次是晴爽的豔陽天,步道乾爽,邁步向前,時而停下學習辨識鳥類與植物,我們作為先攻的幾人,午後很快抵達排雲山莊,在外面搭好了帳篷。下午四點,陽光倏地消失,我也瞬間沒了電力,陣陣冷風直往太陽穴刮,頭頂心一陣陣鈍痛,在大夥陸續抵達準備晚餐時,我轉為天旋地轉,反胃翻攪,蹲到茅廁吐了幾番後,鑽進睡袋裡,山友和原住民大哥們囑著學長姐:「跟她說話!別讓她睡著!會失溫!」我只能斜倚著,把頭撐在帳篷薄薄的布上,學姊一再問我:冷嗎?但我覺得很暖。
其實只過了半小時或一小時,我的頭痛完全消失了,而且像睡了 8 小時似的,元氣飽滿,我出帳篷,所有人驚嚇欣喜,傳上盛著熱湯麵的鋼杯給我。「吃不下的話不要勉強」,學姊好心吩咐,但我毫無勉強,快速完食。隔天彷彿脫胎換骨,甚比上山前功力大增,身體輕盈,頭腦清明。像是與山神進行了一次交易,那麼我交出的,是什麼呢?是白天吃的那些食物(外加經年累月師大夜市小吃美食)?是平日在山下縈繞腦海的胡思亂想形成業障卡在腦裡,藉由疼痛消除?
我沒有答案。這是我的第一次高山症經驗,後來,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便知道,那是「體質」。
……而是海拔高度
大三時當了領隊,冬至聖誕連假率大隊到七彩湖,在湖邊紮營畢,起火煮大鍋水,好心學長來送行時送了一大袋湯圓,得快煮掉以減輕負重,招呼隊員吃完,我才進入與高山症的交易,這次我知道,十顆小湯圓下肚,會在胃裡快速聚合成一個大湯圓,再交由與高山氣壓調和我的食道,還諸天地。
後來,因為知道一定會吐,吐前要吃什麼可以才吐得比較舒心,我也一併考量。去雲南藏區,在香格里拉街邊喝完了酥油茶,我對旅伴說,不行了,便蹲到排水溝去吐,吐完回青年旅館倒頭就睡,等待天亮時帶著酥油奶香的無限覺醒。
紅景天在登山界紅起來時,我也吃了,但高山症照常發作。2017 年,準備去後藏的岡仁波齊轉山時,發現了另一個高山症預防藥物,叫丹木斯,聽起來像一座杉原、森林或湖泊的名字,但其實是一種利尿劑,Diamox。白色,直徑0.5 公分,小到掉到地上會找不到,它成為我的救命劑。
吃下丹木斯,進入高原,彷彿3000 公尺是一道結界。這時我知道,我著迷的,其實是海拔高度。
空氣變得稀薄,陽光變得猛烈,天空與雲都變得更近、更清晰。它與搭飛機穿入雲端不一樣,因為腳踩得到地,雙腳還帶著身體繼續上攀,雖然知悉花了大筆旅費與裝備費才得以到達,但眼前一切,又是如此無欲無求。或許是這種弔詭,讓我著迷登山。
上山,在呼吸與覺知之間
最近一次登臺灣大山,竟是一日單攻來回的合歡東峰加小奇萊。和家人開車到清境農場過一夜,海拔上升之前吃下半顆丹木斯,一邊感受副作用帶來的手指微麻,一邊持登山杖輕裝上行。連綿不絕的合歡群峰,看似和緩,但每一步都得與心肺對抗。修整完善的山徑與棧道上,滿滿的登山客,那是多麼夢幻的感覺,一小時不到的腳程
就可到達百岳。以往我可能會認為那是沒挑戰性的觀光路線,但若能逼近或品嚐到那一點神智清明的高海拔狀態,其實與探勘攀爬無人山徑是一樣的,就像坐飛機與坐深夜統聯都能獲得快感一樣。
每個人上路登山的理由都不同,但帶著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一呼一吸,只有自己能夠撐起自己的全然覺知,卻是一致的。每個人登山的目的也不同,但進入高海拔的結界,進入至福充盈的片刻,我相信我們必能在某處相遇。
本文由國立臺灣文學館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閱讀」頻道,原文發表於《閱:文學》69期,國立臺灣文學館出版,2020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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