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藝術家遇上文學家!《戀戀桃花源》以文學筆觸深化藝術靈魂

書名:《戀戀桃花源──文學家筆下的桃園藝術職人》
主編:陳謙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社:2022年05月23日
書名:《戀戀桃花源──文學家筆下的桃園藝術職人》
主編:陳謙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社:2022年05月23日

文/張捷明

林英哲──七十五歲才開始畫畫的鄉村寫實畫派

人生七十才開始,他還要再慢五年,一位七十五歲才開始畫畫的鄉村寫實畫派老畫家,一出場就驚艷畫壇,著實令人敬佩與好奇。

他的畫作比照片還要好看,一幅《水鴨戲水圖》,攪動水面,波光粼粼栩栩如生,紅到日本,受到邀展,並贏得日本繪畫協會的讚賞,成為當時唯一入選的外國作品,再從日本紅回台灣。而在日本展出的鄉村系列畫作,更感動許多戰前住在台灣的灣生日本人,得以讓他們從二十一世紀的畫作裡,像打開卡通哆啦A夢的任意門,越過一甲子時光並遠渡兩千公里海面,直接進入戰前他們的生活場所。這些經歷戰火而遠離少年故鄉的老人家們,其實已逐漸凋零,有人輾轉得知這個台灣老藝師畫展,竟呼朋引伴從遠遠近近相約而來,他們哭著看紙上童年,撫慰了不知多少鄉愁,還相約不可期的再見。

還有一幅題名《牽牛花》,是在日本福島三一一大地震時,老藝師正在日本千葉縣展出,他特別畫下這幅畫,在斷垣殘壁中仍然堅強往上爬的牽牛花,用以鼓勵日本民眾,無論如何都要在惡劣的環境下,靠著強烈的生命永遠開着美麗的花,讓日本觀眾非常感動。

「請問您,畫作畫得像照片,就直接照相好了,為何還要如此費工細細勾勒?」

「那不一樣,在觀景窗裡看到的實際景物,對畫家而言,有些枝節或許是多餘的、有些需求又或許是欠缺的,未必能恰如其分的呈現畫家心中所要的構圖、意象、美感,尤其欠缺一閃而過就不復得的已逝時光,這種記憶裡的影像,只能用心醞釀後,用畫筆呈現出來。我畫鄉村,就是想表達幼年時我在鄉下外公家,記憶中美好的景象,和身邊的事物。就像這張我小時候看到媽媽們在溪邊洗衣的畫面,那時候水好清澈,好多大人帶著笑聲在水邊洗衣閒話家常,現在即使景物依然,也人事皆非,那時年輕的媽媽們,現在已經垂垂老矣,沒辦法回到從前去拍照,因此,這是畫得精細的畫作,不是相片。」

十三年來老畫家舉辦的畫展已不計其數,二○二一年初,他受文化局邀展,出版一本近兩百幅畫作的畫冊,主要以鄉村景物及廟宇題材為主,還兼及山水庭園風景。這些成就,對一位七十五歲才開始畫畫的老畫家是怎麼辦到的?

「我七十五歲退休後才想到要畫畫。我老婆非常驚訝,從來不曾看我拿畫筆,能畫什麼呢?」

現年八十八歲老藝師,一派輕鬆跟我們這樣說。當我帶著私人翻譯──我的妻子,前往採訪時,頻頻有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當然啦,人嘛!活到老學到老,退休後學畫畫也是好事,只是,老先生當時並不只是想隨手塗鴉就好,他真的計畫要把台北的房子賣掉,搬去桃園專心從事創作。這是一個多麼瘋狂的想法,他竟然為了還未曾開始的理想,就要大膽賣房子搬家,連美術專科畢業現在從事室內設計的小兒子,都懷疑老爸爸退休計畫的可行性?於是他拿來一張畫紙,以及畫筆、顏料,請爸爸試筆一下,也就是兒子考老子,看是否一出場就要玩這麼大。結果老婆孩子意想不到,與君結褵將近五十載、睡破多少棉被,竟然不知夫君是被事業耽誤的畫家老才子。

我所以會跨界訪問老藝師,是這幾年桃園文化局長莊秀美,策劃了一系列桃園文學計畫,其中有一項「文學家與相遇的浪漫」,由十幾位文學工作者,跨界訪問有成就的老藝術家,才獲得這個難得的機緣。我抱著向老藝師學習的想法,在預約採訪老人家前,先學習年輕人凡事都上網爬文做功課。

第一個看到的網路資訊是「知名水彩畫家林英哲老藝師,畫自己家鄉嘉義朴子的天公壇畫作,送廟方珍藏,天公壇主任委員林博文表示非常有意義、朴子市長吳品叡,特別回贈在地特色伴手禮給林英哲,並聘為榮譽市民、朴子國中校長曾崇賢,以感謝狀表達校方對林英哲贈送畫作的感謝,並拿來做教材。」

第二個看到的資訊是「一一○年戀戀台灣風情創作展」。由桃園市文化局邀請並策展,由八十八歲的老藝師,以記憶中的台灣農村與廟宇為主角,作品高達一百幅。

第三個看到的資訊是,老藝師出身嘉義朴子,十一歲的少年林英哲,曾受畫壇大師吳梅嶺指導幾次外出寫生,本想往畫家路發展,但因父親突然病故,扛下家庭重擔後,就此將尚未萌芽的畫家夢想,永遠埋藏在心裡,一直到七十五歲退休後才重拾畫筆,十多年來畫遍舊時台灣農村記憶,與各地宗教廟宇、旅遊行蹤,多次獲邀國內外展覽,並入選日本全國自然繪畫大賞。

這幾項資訊讓我對大師有了粗淺輪廓的認識,卻也產生更多好奇。看著網路上呈現的畫作,也讓我懷念起我在鄉下的成長經驗,倍覺親切,而細看畫作栩栩如生如同照片,更讓我驚訝,無論顏色、視覺、視角、光影,都如真的,就是所謂寫實畫作。我審視這功力,絕對不是一朝一夕能累積成的。

我仔細思考,老藝師的畫作與成就,已經能在網路上查到,我也無法在畫圖專業上能有什麼不同見解,那麼我就來探究老藝師為何能橫空出世好了,在老藝師的成長過程中,必有故事。我就這樣偕同妻子開啟了充滿期待的請教之行,妻子熟稔台灣客家河洛幾種母語,也善於溝通,必能幫助我採訪。

示意圖非本人。(圖/Unsplash)

「我啊!十一歲就跟畫壇大師吳梅嶺外出寫生學畫,當時我小學四年級,正是昭和年間大戰最後階段,戰後仍常停課,梅嶺老師就帶我們出去寫生,可是,要說學畫,也還沒怎麼學到,因為才跟老師幾次寫生,我父親就因病驟然去逝,那年我父親才三十七歲,留下八個孩子,最小的才四個月,母親必須忍住傷痛獨力扛起家計,我是長子,當然也必須放下畫家的夢想、放下父親對我的期許、放下老師對我的賞識,讀書也以畢業後能就業為目標,所以後來去讀嘉工機械科,因為創業後工廠繁忙,也真的從此沒再拿起過畫筆,連老婆都不知道我曾有過畫家夢想。」

老藝師在接待我們時,娓娓道來曾經有過的少年夢想,眼眸中對父親充滿不捨,對母親的辛苦支持一個家也再三感恩,但當話題觸及他七十七年前少年時代的畫家夢想時,眼睛又亮了起來。原來一個畫家的種子,竟然可以蟄伏心中這麼久依然能萌芽,並在一甲子後開花結果。但我心中有更多的疑惑?幾次寫生的經驗,且經過一甲子不再拿畫筆,功力卻如同蟄伏在夢境中繼續磨練成熟,在七十五歲工業界退休後,就能由夢境自動轉實境,無縫銜接破繭而出,也未免顯得太過神奇。

「當時鄉下,能讀書就非常不容易,為何你父親還願意請名師教你作畫?」

「當時我父親開照相館,家中經濟其實很好,所以有能力培養我,在我七歲時,就買了一台蛇腹相機訓練我,希望我成為攝影家,能繼承他的職業,只是事與願違,父親離世,打亂了他的所有規劃。」

「那您學畫才幾次寫生,為何就能得到老師的賞識?」

「我從小喜歡畫畫,當我二三年級時,學校的壁報就一直是我負責畫的,很受學校和老師的讚賞,那時常常空襲,我就畫飛機啦、戰車啦,所以我的繪畫啟蒙老師吳梅嶺常跟我父親說:『溪北仙啊,你這個兒子將才,對繪圖有天分,要好好培養!』林溪北是我父親的名字,溪北仙是他同輩對他的尊稱,吳老師還特別要他大我一歲的女兒,來叫我去他家跟他學畫,那時剛光復,學校仍在停課,梅嶺老師就帶我們出去寫生,四次或五次。後來父親去世後,老師還再三交代我,不要放棄,要繼續畫,不可停筆。可是家境突然變化,讀初中還要考試想升學,而且讀嘉工時,每天也要花四五個鐘頭坐糖廠小火車加上步行通勤,到後來工作創業,實在都太忙了,終究辜負了老師的期望,只能放棄繪圖興趣,直到一甲子後退休才想到重拾畫筆。」

年輕吳梅嶺老師,果然慧眼。可是這依然讓人好奇,放下畫筆一甲子,功力還能與時俱進嗎?而且老藝師的畫風是寫真派畫家,細筆畫工必須有紮實的功力,這可不是意象畫!可以心之所至筆隨心行。

「請問您,您從小就喜歡繪圖,是否跟父親開照相館有關?」

「有啊!我從小也喜歡照相,我使用過的骨董相機,有一整個櫃子。」

老藝師說完,就轉身進去工作室,隨手拿出一台還有蛇腹鏡頭的哈蘇古董相機給我們見識一下,哇!骨董耶!

七歲孩子的蛇腹相機

「我七歲時,父親買給我的那台蛇腹相機,在當時是可以買一間厝的,有父親打下的基礎,所以我後來雖然沒有時間畫畫,倒是不曾中斷攝影。」

「那您家境真的富裕呢?」

「是啊!可是我父親遽然過世後,這項家境支柱就沒了,枉費父親的專業。」

「那後來相館就收起來了嗎?」

「沒有,我母親把她接手下來,聘請師傅繼續做,但食指浩繁,家境也不可同日而語了,但還是讓我能唸完初中,再唸嘉工。」

這樣就是了,老藝師的畫圖興趣因工作是中斷了,但對美的影像構圖,實際是一路持續的,我的疑問解答似乎有眉目了,但是,會相佛不一定會刻佛,會照相會洗底片,跟會寫實畫畫,仍是不同領域。

這問題且放下,我在想,青年林英哲,嘉工畢業後,能如願進入工廠賺錢嗎?

「我畢業後先到糖廠實習,在發電室維修,學到很多電器知識與維修能力,後來又進入了台塑企業。」

「大企業喔,很不容易!」

「王永慶先生本來就跟父親認識,當時台塑企業正在發展初期,父親的朋友知道王永慶先生新設立開發處負責開發新產品,裡面需要各種藝術人才,父親的朋友就跟王永慶先生推薦我,說這某某人的兒子對藝術有興趣,因此我也被物色進去,其中有五六位是藝術專家,負責設計新花色、新款式、新壓紋、新材質等。」

「生產塑膠需要藝術?要怎樣設計?」幫忙我翻譯聊天的妻子問老藝師。

「要把普通的塑膠皮,重新設計提升附加價值,比如一塊原色塑膠皮重新印刷壓紋,就成為稀有珍貴的人造皮,連毛髮都栩栩如生,或印成木紋,連細微的紋理呼吸孔都有,猶如藝術品,就成為高級用途的皮紋,而藝術專家設計完成各種印刷圖案時,還要照相製版,完成後再製做模板滾輪來印刷,為求所有的細微紋理都能完整還原,就要用到一比一超大幅底片,當時用大型蛇腹相機拍攝,大到連人都可以進去蛇腹走動,那時候繪圖還沒有電腦,都要用手工繪畫修整,我常被派去日本交流這些技術,或市場調查,因此具備這類藝術的審美觀點,以及擁有完成藝術印刷的製作技術,後來自己出來創業時,客戶依然來買我的東西,我連生產的機器、印刷花紋套色的凹版也自己製作模子,東南亞許多工廠也買我的作品,甚至美國客人跟華夏、南亞下單,要做什麼花色,也都是找我討論開發。

聊天到這裡,相信我已找到答案了,原來老藝師繪畫生涯從十一歲中斷,到七十五歲退休重拾畫筆,這超過一甲子的繪畫空窗期,他的水彩寫實功力依然與日俱增,是與他的職業息息相關,印花套色都是極精密的工作,尤其是還沒有電腦的手工時代,繪製圖案絕對是訓練精準耐性與眼力的工作,昔日王永慶先生成立產品開發部,剛好讓年輕林英哲得以進入工業與藝術結合的行業,這是他的機緣,也是他珍惜機緣,加上自己持續不斷的努力,才換來寫實繪畫的深厚功力。

老藝師敬佩王永慶先生,不只是王先生的事業眼光,還說了一個小故事,日理萬機管理龐大事業王國的王永慶先生,其實也沒見過他幾次面,有一次到工廠一起進餐,王先生還特別吩咐廚師,不要裝魚給林先生,請改用其他菜餚,他很詫異為何王先生會這麼體貼部屬,原來只是有一次,他的朋友跟王先生閒聊中,談及林先生不吃魚而已。就是這樣的貼心,讓林先生感動不已!

「他是做布的,您是做印刷的,還真的有緣。」我妻子指著我跟老藝師說。

我從事紡織到退休,做過紡紗織布到整理染色印刷等相關工作,原來我們還是有一點點的職業關聯,布紋設計是我的專業,染色套色滾輪的設計及布紋印刷加工,則是老藝師非關廟宇繪畫的職業專業,原來在職業上,我們還有一點點緣分。

我一開始以為,八十八歲是會有長長白鬍子的駝背老人,結果卻是膚色紅潤短髮如七十歲的翩翩紳士,還健步如飛,我以為林先生只是廟宇繪圖大師,原來他更強的是專業工程師,我以為南台灣熱情日頭下的長者,河洛語一定很在地、很「烏」,會有語言隔閡,結果林先生是現代國際人,而我的隨行翻譯從頭到尾則非常稱職,用林先生的河洛語訪談甚歡,讓我完整了解為何林先生能夠突然冒出畫壇的緣由。

●本書由桃園市立圖書館補助出版,本文摘選自於2022年05月23日出版之新書《戀戀桃花源──文學家筆下的桃園藝術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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