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的技藝》 以對話刻畫人物性格：讓角色簡短交談，別任其講內心獨白

文／珍妮．伯羅薇

▶台詞和潛台詞

作者通常能讓角色不明講意圖，從而使對話充滿力道。人若處於極端的情緒狀態（無論是恐懼、痛苦、憤怒或愛戀），最難以清楚表達意思。假設兩位戀人焦慮緊張，盡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不敢表露內心感受，這種愛戀場景遠比他們直接上床更能展現敘事張力。怒道「我恨你！」的角色與隱藏憤怒、假裝屈服而不願表露真實情感的角色相比，前者的恨意便不如後者濃厚。

如果角色過分準確和直白表露情感，對話會平淡無奇，因為人們彼此交流，通常是既要隱藏也要揭露事情，藉此讓人牢記、傷害別人、保護他人、引誘對方或拒絕旁人。俄國短篇小說巨匠安東．契訶夫認為，對話應留下伏筆，讓人感覺原本能說得更多。美國編劇大衛．馬密（David Mamet）則指出：人偶爾會說真話，有時又想隱瞞，但總是想從中得到想要的東西。

下面的對話摘錄自艾莉絲．孟若的〈改變之前〉（“Before the Change”）。某位非法替人動流產手術的醫生最近身亡，他的女兒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裡的女人想和醫生講話。

　　「很抱歉。他死了。」

　　「我要找思特羅恩醫生，我沒打錯電話吧！」

　　「你沒打錯，但很抱歉，他死了。」

　　「那有沒有誰……他有同事嗎，我想跟他說話？你那裡還有沒有醫生？」

　　「沒有。沒有同事。」

　　「你能不能給我其他電話號碼？不知道有哪位醫生可以……」

　　「沒有。我沒辦法給你。我不認識其他人。」

　　「你鐵定知道我為什麼打這通電話。事情非常緊急，情況很特殊……」

　　「很抱歉。」

這兩個女人顯然都不想提到墮胎，而醫生的女兒不願（也可能無法）談論她對父親及其職業的複雜感情。這段對話諷刺意味十足，因為無論是這兩個女人還是讀者，都知道她們遮遮掩掩提及「特殊情況」是什麼。然而，只有女兒和讀者才知道與醫生死亡有關的事情以及這名女兒的感受。

請注意，這段對話隱晦含蓄卻張力十足，對這兩位女性來說，實在難以啟齒說出真相。她們融入了情緒，卻話不投機，互不理解。

多數人都熟知「言外之意」的道理，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不會只聽信實際說出的話，而會根據言語影射的內容去應對。海明威曾用著名的「冰山比喻」來描述台詞和潛台詞的關聯（亦即與情節有關的字面對話和底下潛藏的情緒暗流）：

冰山的八分之七潛藏於水底下。刪除了你知道自己可刪除的東西，你的冰山會變得更強大。那就是沒有露出水面的部分。

如果未講明的話題一直沒被說出，故事緊張局面便會持續升高。當暗藏的張力浮出水面，爆炸性的結果就經常會浮現而引爆危機。傑羅姆．斯特恩在《小說創作的藝術》中提出建議：「如果要累積壓力，別太早掀開鍋蓋。一旦角色坦白真相，一旦未明說的都明說了，緊張局面就會化解。」他建議作家要讓鍋子持續沸騰，直到讀者「感覺對話滾燙不已。」

▶說「不／沒有」的對話

前文列舉了的艾莉絲．孟若的作品，那段對話也展現了對話衝突的一個重要元素：當角色不斷（以各種形式）向彼此說「不／沒有」時，局面會愈來愈緊張，戲劇張力會更強烈。下面這段對話取材自英國小說家希拉蕊．曼特爾的《狼廳》。亨利八世與未婚妻安妮．博林在神殿前，一位本篤會修女貿然上前攀談。

修女說道：「我從天堂得到啟示，與我交談的聖徒指出，必須放火燒死陛下身邊的異教徒。陛下若不點燃那把火，您就會被火燒死。」

　　「你是說哪些異教徒？他們在何處？朕身旁沒有異教徒。」

　　「此處便有一位。」

　　安妮退縮，靠向國王。她猶如融化的蠟，依偎著國王深紅與金色相配的短上衣。

　　「倘若陛下執意迎娶這位不合體制的女人，您的皇位將坐不穩七個月。」

　　「這位女士，拜託一下，就七個月？要不要四捨五入？哪位先知會說『七個月』？」

　　「天堂就是如此啟示我的。」

無論這些角色彼此說什麼（修女堅定告知的神諭，或者亨利八世的冷嘲熱諷），他們其實在說「不／沒有」：「這是天啟。不，它不是。你錯了。沒有，我沒錯。」

上面的對話只有幾行，但每句話都同時做了好幾件事！它揭露了雙方基本的個性和態度，也影射歷來俗世王權與教會權威的爭奪。它概括了各方對亨利八世即將迎娶異教徒的譴責。修女明確表達意見，而英王則高傲自大，避重就輕規避重點。此外，安妮沒有說一句話，但她的身體反應（還有「猶如融化的蠟」的明喻）卻暗示她的態度，也像我們透露她的情緒反應。當然，不久之後，安妮就會發飆，罵道：「她是不是瘋了？」最後，這種情緒營造了敘事張力，因為它引入了可能的情況（如同預言經常發生的事），暗示未來可能會出現令人不快的事情。

然而，請大家注意，衝突不會陷入僵局而不變。各個角色都會想方設法尋找對方的弱點，藉此諷刺奚落，激怒別人。

對話如同敘事，角色若講得鉅細靡遺，讀者就會相信；然而，如果人物只是概略描述或不舉證便論斷，讀者便會懷疑他。假設某個角色說：「從他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他非常崇拜我，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另一個則說：「我的雙手沾滿了泥巴，他便靠前來，替我撩開塞進我眼睛的一縷頭髮。」你認為哪個角色更受對方喜愛？

【寫作練習︱在指定情境和特殊條件之中呈現人物】

•　兩個角色愈吵愈凶。其中一位毫不遮掩，全盤說出自己的想法，另一個則無法或不願意暢所欲言。寫下第二個角色的想法，讓我們知道他有何難言之隱。

•　調情。兩個人正彼此試探，但誰也摸不清對方的想法，不知該不該進一步表白；雙方都不確定，仍然在摸索當中。

•　兩個角色待在一個房間，其中一個想丟掉某個東西，另一個卻想保留它。運用對話、外貌、物件和行動來形塑角色。

●本文摘自 麥田出版 ／城邦文化 出版新書《長篇小說的技藝：美國大學創意寫作課堂人手一本的40年長銷經典，從下筆、修改，到寫出自己的風格！》，為閱讀需要，部分擷取內容有些許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