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元尉/祈遇馬賽爾——讀《臨在與不死》

書名:《臨在與不死》 
作者:馬賽爾(Gabriel Marcel) 
出版社:心靈工坊 
出版時間:2021年9月17日
書名:《臨在與不死》
作者:馬賽爾(Gabriel Marcel)
出版社:心靈工坊
出版時間:2021年9月17日

文/鄧元尉(輔仁大學宗教學系副教授)

在我手上,有一本陳舊的《臨在與不死》英譯本,原屬一位故人所有。故人離世後,我曾多次出於義務感來讀它,卻總是讀不了幾行就放下了。如今,有賴陸達誠的中譯本,我終於第一次完整讀過這部深邃的作品,掩卷遙想起許多往事。

當年,我跟著沈清松老師研究列維納斯(E. Lévinas, 1906-1995),故人跟著陸神父研究馬賽爾,我們常在一起讀書、討論,並約定好,等大家都完成學位論文的時候,我們要教對方列維納斯和馬賽爾的哲學,讓我們各自領會的大師思想彼此對話。隨著命運的推擠,人生沿著軌跡邁向下一個階段,學生時期的天真約定終究沒能實現。但當年故人每每談起馬賽爾時的飛颺神采,卻依然近在眼前。研讀馬賽爾是她苦悶人生中為數不多帶來真實喜樂的時光,我能想起當時的羨慕之情,羨慕她既能覓得一深受啟發的哲人、時常沐浴在愛智之學的春風中,又能找到深愛馬賽爾的師長(包括陸神父與關永中老師)帶領著在思想之路上前行。我從旁見證到的是,那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相遇經驗,足以橫跨時空與生死的距離。我相信馬賽爾的哲學肯定有種魅力,吸引著並召聚著某些人,以某種特殊的型態參與在彼此的生命造化之中。

馬賽爾的吸引力從何而來?我在故人身上看到的是,他表達出一個普世人性的重大關切:摯愛者之死。這個關切的原初動力在於要肯定他人不死。這不是一種任性的斷言,它既出於真實的體會,也出於熱切的渴望與強烈的意志,並在馬賽爾的作品裡不斷取得哲學上的闡述。這個哲學工作並不容易,我們可以在這部日記體裁的《臨在與不死》中看到馬賽爾在追究愛者不死時,不時表現出猶豫與困惑,反覆調整所用上的概念、比喻、意象。但在來來回回的追究中,最教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份對「他人不死之緣由」鍥而不捨的執意追究本身;此處所體現的思想姿態已然暗示了:是這個哲人以及他所揭示的思想運動,而不只是他給出的答案,透露了回應他人之死的方向,也就是殷殷期待他人不死的希望。

這個希望並非寄託在某種客觀的實證性上。我們不能證明他者不死。誠然,面對亡者,生者有時的確想要獲得某種確定性,想要對「死亡」或「不死」有一種確實的把握:如果真有天堂,那就期待來日再相會;如果人死如燈滅,那就勉力承擔;無論如何,我們想要確定某種客觀的事態,不願讓一切揣想懸掛在無證無依的半空中。那些向靈媒求助之人,或許也是在尋找這種確定性。但這種對證據的要求卻有可能掩蓋了更應該盡力要求的事情。馬賽爾直言,他追究的是一種「無法實證者」,他要求的不是被佔有的確定性(客觀的確定性),而是存有化的確定性,這是一種界乎我與你之間的確定性,一種關乎「我們」的確定性。對無法實證者的追究,要求吾人用主體際性的臨在來改變慣常的客觀性思維。亡者之不死,取決於臨在,即亡者對生者生命有意義的持續參與。換言之,對他人不死的希望實乃寄託在自我身上,寄託於懷抱此一期待者。

此份牽繫對生者而言是否過於沉重?我們常聽到有人會安慰生者說亡者已矣、來者可追,人生道路總要繼續走下去,何苦把自己困在過往?此類說辭並非全錯,我們的確不應該把自己困在過去,但也不是就此放下亡者,把他遺留在記憶的深處。生者與死者的關係並不是誰先走、誰留下的問題。馬賽爾曾批判這種「行旅」的比喻,這比喻把亡者視為曾與生者同行一段時光,但在某一處停下來了,此後生者孑然一身地踽踽獨行。但馬賽爾直陳:當我們越看清楚自我時,就越不會把自我視為是在往某處前進。於是,看似先走的人,並未真正離去;反倒是看似留下的人,有可能因著仍停留在過往的美好時光而忽略了他所與亡者從死亡之日起便開展的另一種共存型態,從而把亡者固著在過去。就後者來說,實是生者離亡者而去,而非相反。

重點已很明顯:要讓自己成為這樣一個心繫亡者的主體,這是他人不死的關鍵。但要成為這樣的主體,於個人而言也許各有不同的功課。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想起了列維納斯。我以列氏的政治思想為題撰寫博士論文,陸神父是我的口試委員之一,口試時我才知道,原來陸神父雖為列氏弟子,思想上卻格格不入。馬賽爾的哲學光輝燦爛,恰與列維納斯的陰鬱幽暗形成強烈對比。前者走向存有,那是籠罩萬有的奧祕大光;後者卻逃離存有,那是宛如深淵般吞噬萬有的 il y a。我總有一種感覺,無論是出於天性,或是出於恩寵,似乎那些純真明朗之人特別容易契入馬賽爾的思想。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如列維納斯,卻需要與自我的某種根深柢固的存在狀態進行長久的鬥爭,就像在泥沼中前行,每一步都極其艱難,而且必須恆常對抗那種將他往下拉的深淵力量。兩種主體觀帶來兩種與他人的關係。對列氏來說,自我與他人間是絕對不對稱的關係,呈現為自我義無反顧地單向朝著他人而去的運動,這樣的主體有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性格,承擔一種「愈盡愈多的責任」,在極端捨己中依稀懷有某種英雄氣慨。相較之下,馬賽爾的主體則更加謙遜而溫和,那不是英雄,而是一個把自己的人生委託於上主的虔信者,並在此般虔信中與他人共融共在,沉浸在互為主體的彼此相愛中,亦深知最終是由上主自己承擔他人之死,從而得以對死亡抱持質樸樂觀的態度。

在主體哲學上,馬賽爾與列維納斯誠不相容,但二人仍有共同點,在我看來,他們的哲學或許皆可視為是被他人之死召喚出來的一份證詞。列氏的證詞既有聖經箴言的語式、又有猶太法典反覆爭論的風格,讀者在聆聽神諭的同時被要求以守護弟兄為最高指導原則來和作者、乃至於和上主進行對質與爭辯。馬賽爾的證詞則像是在徘徊迂迴間透露出一條他所已然堅定走上的道路,並邀請讀者一起參與這個思想進程,一方面用我們自己的話語接續馬賽爾的話語,另一方面又一同沉浸在某種共享的榮光中,創造出互滲共存的共融。思想如是,生命亦如是。在閱讀馬賽爾的過程中,我體會到,如果只是把他的洞察簡化為幾個命題,非但難以契入其中,還會在與哲人失之交臂的同時亦與摯愛的逝者擦身而過;相反的,藉由與馬賽爾的真誠交流,讀者也獲得一個契機,得以不斷返回某個原初的「我們」,回到那連死亡也無法切斷的關聯,並得見逝者就在那裡守候著。謝謝陸神父帶給我們這份相遇的禮物。祈遇馬賽爾。

●本篇摘自出版的《臨在與不死》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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