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嘉聲／從城邦公民世界邊緣暗黑世界重建歷史場景的《古雅典24小時歷史現場》

文／翁嘉聲（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

希臘奇蹟究竟是指什麼？哲學？悲劇？或民主政治？都是，還加上更多其它的。這些人類文明史最光輝的成就在何處發生、如何發生及何以發生？如果要給個答案，那或許是希臘城邦（polis），這是承載所有這些奇蹟的母體。

但城邦是什麼？這是從西元前八世紀後迅速遍布地中海各地的希臘聚落形式，是由一群平等公民所組成的小型獨立社區。公民是群被認為具有理性（logos）的希臘自由成年男性，而城邦則是唯一讓這潛能充分發揮的場域。公民與城邦這兩概念於是綑綁一起：希臘公民必須生活於城邦，也只有希臘人才會有城邦。城邦因此是個理性空間，同時也是高度性別化及種族化的空間。公民被期待積極從事凡與城邦相關的事務，特別是政治、軍事及外交，但也包括宗教及文化活動。所謂「希臘奇蹟」便是這群公民在城邦公共空間裡，進行高強度互動交流而創造出來的。公民人數最多的雅典僅四萬多人，但摩擦出的火花卻光輝奪目、甚至會野火燎原。

於是乎「城邦」是希臘文化的參考點，也代表著文明。希臘海外殖民是輸出城邦體制，對大自然或野蠻人處女地進行「文明化」活動，甚至必要時以武力執行。城邦周圍上下的邊緣始終滿布顛覆文明的暗黑力量，因此所有男性公民必須團結來集體對抗及反制。城邦在政治學上因此是一群公民對抗及宰制其他非公民的體制。

《古雅典24小時歷史現場》便是講述在城邦公民世界邊緣暗黑世界的故事。故事背景設定在雅典發動西西里遠征前一年的416年，當時雅典和斯巴達不戰不和。從凌晨12點起，每小時發生一則故事，共24則。故事發生時間大致配合故事主人翁的工作性質。這些故事雖多發生在暗黑邊緣世界，但如何暗黑、如何邊緣，正如主人翁身份地位及工作性質一樣，是有不同程度。現存希臘文獻多集中在城邦公民的公共面向上，而對此我們有像希羅多德或修席底德那以政治軍事外交為主的連續性長篇論述。但公民也有婦幼家屬、奴隸及外籍朋友，甚至有公民家庭在半下流社會掙扎（如日領打工仔或性產業工作者），而體面公民私底下有時也會從事不見天日的暗黑活動，如入夜後的第二小時的走私無花果。他們打官司或活動足跡的史料，足夠重建歷史場景。這些作者都包括進到他的暗黑世界裡。

24則故事於是像道光譜，從暗黑私領域，到朗朗白日公領域的陰暗之處，但同時也提供掛勾，使作者可以在說故事時，順道介紹相關議題，如：從最黑暗的的女巫施咒（包括雅典禁絕巫術的態度、巫術世界及施法過程）、奴隸下礦坑（如何淪為奴隸及奴隸命運）及斯巴達間諜收買情報（流亡生涯），到女奴毒殺男主人（女性被遺棄的焦慮及家庭關係動態）、主婦幽會情夫（性自主）、女奴自演自娛主人劇作（女奴背景及未來期望）、漁婦在市場飢餓行銷（飲食文化、市集運作及外籍商賈），醫生治療神殿少女（醫生執業及女性宗教祭儀角色），還有藝妓打扮上工（藝妓養成及恩客關係經營），匠師接受委託（陶瓷工藝及工作坊經營）等；然後進入公領域中，如：騎兵閱兵（騎術及役男制度）、「一日跑者」執行公文傳訊（特殊行業及現代超級馬拉松起源）及船隊私自出航（三層槳座艦製作和運作及古代航海）等。有些活動的邊緣性較不明顯，如騎兵閱兵，但騎士在雅典其實一直被懷疑親斯巴達及反民主，在民主政治中相對邊緣。而這也解釋日間第七個小時在五百人議會用餐時間，主人翁拼命閃躲反民主的親斯巴達狂熱份子克里提亞斯。夜間第六個小時則是上層階級私人會飲（symposium）場合，備有餘興節目表演，但symposium在希臘上流社會常被認為是反民主勢力集結的空間，甚至被莫瑞（Oswyn Murray）認為是「反市民廣場」（anti-agora）。所以即使在城邦核心中，還是有暗黑之處，但所有這些主題多半比較不常在主流論述中常見到。

核心只有一個，但反對或異於核心的方式或與核心保持何種距離，卻有許多、甚至無數。24個故事是從邊緣望向核心的24個切入點。但這種「去中心化的」（de-centralized）切入點常是從有限角度、涵蓋小區域的短篇文化史，集合起來之後會出現如艾略特在《荒原》裡所說「人之子，你無法說或猜，因為你只知道一堆破碎的意象」。

24篇故事宛如24片碎玻璃，雖然可從24個角度去瞭解雅典，但反射出的真實性有多少？同一觀點還有其它可能的反射角度嗎？或許，許多未嘗試的角度，都在作者的寫作計畫中，但可能無法套入416年的歷史環境，而不得不割愛？儘管遺珠甚多，這24則故事仍然琳瑯滿目，可讀性極高。

《古雅典24小時歷史現場》提供許多有趣的希臘史知識，但這種從邊緣出發來說雅典的故事會有何缺點？首先是與希臘史知識有關。我隨意指出幾個自認的疑點。作者在日間第十個小時有關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調戲青少年役男，似乎將老少間的儀式追求（pederasty）視為洪水猛獸，就像視他為恬不知恥的老色鬼一樣，但這可能過度渲染及負面。日間第六個小時裡役男制度最早的誓言是在四世紀下半出現，作者在416年提及，是否值得商榷？從有限歷史史料來寫故事，是有些學術風險。

第二，正如艾略特詩句，這些故事拼湊出的圖像是破碎意象的集合體。這是文化史以故事形式來呈現歷史時，所具有的基本特色及深層弱點。第三，在說這24個故事時，作者必須先預設那以城邦公民為主體的核心觀點，但作者在書中並沒說明，因此恐怕會讓尚未進入狀況的讀者陷入為故事而故事的支離破碎狀態之中，不容易知道何以要說這些故事，及故事間有何連結。這也是我在此何以會先陳述城邦及公民的核心概念，因為這24則故事都要預設其存在，而非單純從「他者」（是哪個「他」呢？）的觀點來出發。最後，作者呈現的故事主人翁多是被動承受壓迫，接受命運，比較沒有提及如何取用並轉化體制特色，來改善受迫者自身的命運，甚至反敗為勝（如果可能的話）。

但要求作者從暗黑及邊緣的角度提供希臘文明的全貌或許不公平，因為這可能做不到。但就整書來說，這些仍然提供很好的機會，去觀察及理解在主流希臘史敘述外，常被忽略的人物及主題，並以可親的故事來引導，讓我們不知不覺中能對希臘文明有進一步的理解。這理由便足以推薦本書。

●本文推薦書來自聯經出版之《古雅典24小時歷史現場：從女巫到摔角老師、間諜到馬拉松跑者，還有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