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怡《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WHEN：東方之珠輪椅

文／黃怡

〈WHEN：東方之珠輪椅〉

Robert覺得即使坐輪椅過紅隧都比坐巴士快。在這城內每天塞兩次車的上班族們都如霍金般隨身攜帶各種大小的螢光幕，好讓自己身處的車龍以比輪椅更慢的龜速蠕動時能和密實如密實盒的車廂外的世界有那麼一點點的接觸；而今早趕上巴士才發現忘了帶手機的Robert被卡在紅隧口，身旁的OL正在車上用眼線筆和假睫毛開眼，對面的肥婆把免費報紙舉在他面前一呎外，Robert想，這實在是比一般的塞車更像那個霍金還是愛因斯坦還是莎士比亞所說的度日如年。

Emily把附有LED燈的化妝鏡舉至眼前，用Roadshow廣告正在推銷的眼線筆把臉上的兩道細縫畫成如埃及壁畫人像般的鮮明大眼。她聽說日本太太因為能在丈夫起床前完成畫皮而聞名於世，而在我城坐辦公椅的光鮮美艷的女子，則有在各自的巴士座椅上整理儀容讓自己由裸體變得體的超能力。反正在早上的rush hour即使不遙遠的車程都總漫長，而誰都不想放棄太多賴床的時間；她知道哪裡一定會塞車，讓她有時間打開一瓶又一瓶的液體消毒雙手戴大眼con ，在哪些路段有足夠的光線讓她修眉和剃鬍子，而什麼時候會顛簸得無法用噴霧式dry shampoo洗頭。這也是我城比日本厲害的地方：連日本都還未發明真正的多啦A夢，我們的OL早就知道如何把所有化妝品收納在優雅而矜貴的半月型手袋裡。

每次在下班的車上看見一個身穿美容師制服的女子把半月型小手袋放在身邊的位子上，她就知道她將在這比密實盒更密實的巴士車廂困住超過九十分鐘。Emily知道那是在某幾班塞車特別嚴重的巴士上提供gel甲服務的女子，在那些徬晚她見過美甲師從那小手袋裡取出三十幾種不同顏色的指甲油給同車OL的指甲上色鑲鑽，在塞一程車的期間賺到的工資居然是Emily時薪的四倍：「如果我在每天下班塞車時練習修甲，或許我也能在巴士上秘撈 吧？」在這個照常塞車的早上，Emily邊用在公司聖誕抽獎裡抽到的便攜式電動牙刷刷牙邊想。

在這繁忙的城內節省時間與賺錢於誰都是無比重要的，所以Joseph在星期一至五隨便某個塞車的早上上Youtube聽些如藝人般的著名牧師講道，那些本來規定得上教堂的星期日早上就能用來幫中學生補習賺錢、而死後仍能上天堂。Joseph總愛把時間如俄羅斯方塊般移動堆疊，比如用上班的時間打電話安排秘撈、把早餐和午餐一次過吃掉，以及用Instagram發布食物圖片代替飯前禱告：他信仰全能的上主並追求只比神無能一點的萬能錢財，在這兩方面他可是個虔誠地依信仰而活的好教徒。

於是他開始在巴士上向經常同車的中學生提供補習服務：反正大家每天都得困在同一輛比颱風移動更緩慢的車上，倒不如好好利用這樣的時間超前其他同學吧，Joseph如此對那些跨區上學的名校生說。他深信他對時間如此珍視的性格來自遺傳：Joseph的的士 司機父親也是個信仰省時勤勞的男子，於是Joseph自小便熟習各種不必離開座位也能整潔地大小便的秘技。雖然大學畢業的Joseph不必在辦公椅上使用這些秘技（反正他會在辦公時間上廁所的同時用手機炒股票），但在不得不留在某個座位上時爭取時間賺錢這一點他倒是一直堅守。他聽說當年他父親用那輛喜慶的大紅的士載母親去大會堂註冊時還順便載了個客人過海，那的確有點過份；到了這個浪漫必先不切實際的年代，Joseph也只不過是打算把女友的生日和拍拖紀念日和情人節都在反正都得放假的聖誕節長假期一次過慶祝罷了，至少那時候，他會專心。

Mary聽說以前的水手會在每個停靠的港口養一個情人，方便在終於能和異性相處的日子裡隨時都有油潤的雙臂可抱。而不貪心的她也只不過是在上下班的巴士上各約會一位情人，到終於能回到不會移動的地面時則走向第三名男友的家吧。大概沒有什麼比在巴士上和情人幽會更安全的了。早晚的rush hour是城內每個人都不得不被困在各自的traffic jam裡的兩個時段，誰都無法分身去窺視別人的不忠貞；而且車內的乘客往往把頭頸如向日葵般固定在朝向某個發光螢幕的角度，即使他們都在場，也不會看見什麼。

而Mary和那跟她同名但比她有名的貞女瑪利亞一樣，實在不是會和多於一名男子上床的女子。正被卡在紅隧口的她把頭枕在男伴的肩上，細白的手指和厚實的大手交織，她想起的並非這具溫暖身軀的名字或聲音，而是那和她同居的男友的睡臉：她知道她對男友的愛足以容許他以疼痛和嬰兒貫穿她的身體，可是她始終眷戀這種在車上無聲地和溫柔男子並肩的親密，漫長、安靜、不為什麼，比在睡房裡纏綿明亮，比特地外遊輕易，但始終無法和在城的另一端上班的男友分享。她特意送給三位情人一樣的香水：她只要閉上眼，就無法認出陪她上下班每天塞三小時車的，並非那個在家裡累得無法坐直的、但偷偷買了鑽戒準備求婚的溫柔男人。

Joanne把看完的免費報紙摺起來塞在座椅的旁邊，然後取出手袋裡的打字機。經過上次的慘劇後她決定了不再在車上畫水彩畫：某個忽然修路的路段上閃出一輛單車讓司機急剎車，她的洗筆水和別的乘客的爆谷和汽水和碎粉 和湯麵一起便自車廂各處爆發四濺。雖然Joanne懂得在車上化妝而化妝也不過是畫畫的一種，可是她還是覺得把那工具太多的藝術形式留在家裡比較好。

於是她選擇在巴士上寫詩。她明白寫詩的環境和工具對語言的質感非常重要，使用電腦或手機或筆甚至墨水筆和原子筆都有分別，在找到最適合她的打字機時她幾乎哭了，在等淘寶把她的寶貝運到這城以前，她曾經三次想拿回鄉證跑過邊境去把它接來——她記得當年接到大學哲學系的入學取錄時她曾經如此雀躍過，但這樣的激動在她成為銀行的小職員後已經不曾遇過。數字無法如文字般讓她呼吸加速正如男人的手總不如女人的體貼入微，她在獨居的唐樓劏房裡撫摸著打字機嘆息如灼熱的呻吟，如契合的比喻貼切的動詞。有了它以後即使紅隧口塞車塞至日落她也不會在意：圓圓的指頭在俐落的按鈕上堅定的壓動，從此她再聽不見車上的八卦或Roadshow的低能節目，她聽見的，只有那些流利的、借異國的語言轉世的，詩。

對面的肥婆居然用放在膝上的打字機打了三頁紙，而巴士還是不曾挪動。Robert實在無法再忍受這城的塞車了。他決定一回到家就買那個US$7.99的三個月學會商業英語的app，好讓自己可以去外國打工，比如美國或英國，就能徹底擺脫這像他那長期便秘的屁股的隧道口。他聽說英國的長途巴士上都有廁所，至少他每天塞車那兩三小時可以在車上大便或便秘：那樣的願景實在比他現在的處境好太多了。在外國塞車比卡在紅隧口愉快太多了。在這個如常地塞車的早上，忘了帶手機的Robert找到了他的夢想。

●本文推薦書來自 聯合文學 出版新書《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