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欲愛書》:我們相認、告別,告別、相認,每一次都傷痛欲絕

書名:《欲愛書:寫給Ly’s M(20週年)》
作者:蔣勳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社:2021年8月12日
書名:《欲愛書:寫給Ly’s M(20週年)》
作者:蔣勳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社:2021年8月12日

美——從自己的身體解嚴開始!

跨世紀最私密的感官書寫,《欲愛書》探索自己的身體,探索所愛的人的身體,最孤獨動人的愛情故事。12封手寫信,只給某一個特定的人的話語;允諾在一千年交界的分手時刻,用古老的書寫方式,記認彼此肉身的緣分、細節、體溫,記憶「欲愛」時的狂喜與傷痛……歷時一年的流浪、思念,終於完成這本告別之書。(編按)

文/蔣勳(作家、畫家、詩人)

在流浪過許多地方之後,回到這個島嶼,回到距離你很近的地方,回到你的身邊。可以擁抱你,撫摸你,聽你羞赧不清楚的聲音,感覺你在初入秋的夜晚溫暖的體溫。

你是近在身邊嗎?

我恍惚間好像從一個長久的夢中醒來,發現不是回來和你相見,而是告別。

我在遙遠的地方思念的你,是否更具體、更真實呢!

C說:我從來不曾愛戀過你。她說我愛戀的不過是我心目中一個完美的幻象而已。

是嗎?這個我分分秒秒思念牽掛的對象竟然只是一個幻象嗎?

那麼我之於你呢?是否也只是一個幻象?

我們是在虛幻中相見與相愛嗎?

在幻象覺醒的時候,我還眷戀不捨嗎?我明明知道那是幻象,還願意把這虛幻之象執著成真實的存在嗎?

在暑熱剛剛消退的季節,我窗前的河水異常澄靜,幾乎是透明的,映照出天上碧藍的天空和白色的雲朵。這是你看過的風景嗎?我以為對你有深刻記憶不能忘懷的風景;但是,也許只是我臨流獨坐在窗台前打盹間剎那的一個夢境罷。

秋天的光是接近銀灰色的。像一種會發出聲音的金屬,在水面上泛著冷冷的光。一名熟悉的水上警察局的員警把巡邏艇駛近我的窗台。他在船頭微笑。他的橘紅色的制服襯托著黝黑深褐的皮膚,使人記得陽光明亮的夏天剛結束不久。

「上來喝杯茶,」他說。

「沒有碼頭,可以泊岸嗎?」我在窗台上回答。

他笑了笑,在船頭上脫去了制服,穿著一條短褲,跳進淺水的河岸,踩著泥濘,像一隻蹦跳的魚,不到兩分鐘,已經站在我面前了。

他去浴室,把腳上的泥沖洗淨了,拿了一條大毛巾擦乾。我也正好沏好了茶,連茶盤一起捧到窗邊的小几上。他從小碟中撿了一顆梅子含在口中,然後滿意地坐下來。盤著腿,把熱茶盞湊近鼻前。揭開蓋子,一縷熱氣白煙夾著茶的香氣,他深吸一口氣,非常滿足地說:「真好!」

是什麼「真好」?他指的好像不只是茶,不只是梅子,不只是窗前的小几,窗外一條正在漲潮的大河波光粼粼;不只是大河上浮泛著秋日銀色透明的光,不只是一個近傍晚的下午可以這樣偷閒坐在朋友面前相對無言。

Ly's M,我不確定是什麼使這個朋友滿足地說:「真好!」而我也覺得「真好」。覺得茶與天上的雲,面前的人與河水,我和一碟青梅,都天長地久,永遠在那裡。或者,也沒有在意永遠或不永遠的事,只是一種自在罷。

那是告別你之後很安靜的一個下午。西邊晚霞絢爛的光,投射在河對岸大樓的玻璃上,流動著淡而薄的一種粉紅,像那個美麗的男孩子送給我的桔梗花的顏色,我不知道應該記憶的是桔梗花,還是夕陽。它們很近似的粉紅色飽含著感傷、欲望、眷戀,但是,我知道那是告別了。

「一開始我就知道那是一本告別的書。」我說。

「很多人把它當作戀愛的書來閱讀。」

「它是一本戀愛的書,但一開始我已經知道整本書只是為了闡釋告別。」我提醒他:「你不記得那一隻玻璃杯嗎?」

「玻璃杯?」

「握在我童年的手中的杯子,一開始就破碎了。」

「那麼為什麼繼續不斷寫下去?」

「書寫首先是一種自我治療罷。」

「治療自己?」

「是的。」

「對其他的人呢?」

「應該沒有意義。」

「但是許多人在閱讀。」

「與我無關,那是他們的事。」

Ly's M,我其實已記不起你的容貌。你是不是有常常鎖緊的眉毛,鬱暗的眼神?你是不是在臉頰上有如瓶蓋壓過的疤痕,在每次喝酒之後就特別明顯?你是否在短短的鼻子上有較大的鼻孔?以及肥厚而且顏色紅潤的嘴唇?

你是否刻意把額前的髮蓄長,用來遮蓋太過高的額頭?我為什麼彷彿在備忘錄一般努力確定那在消失與遺忘中的許多細節,彷彿覺得應當在遺忘前非常認真地記憶一次。而那些備忘的細節是我在確定要和你告別時便做好的功課罷。

我用了告別之後大約兩個星期的時間把有關你身體的備忘錄寫完。好像埃及人處理一尊尊貴的屍體。他們切開腹腔,把內臟一一取出,藥物處理後,依序放入陶罐中,以蠟密封好。他們也以細金屬絲從鼻孔穿入,掏出死者顱內的腦,必須掏得很乾淨,再以陶罐盛貯。在內臟和腦處理乾淨之後,這尊軀體才以鹽擦拭,使身體中的水分吸乾,塗上香料和藥物混合的防腐劑,以細亞麻布一層一層包裹起來。

Ly's M,遺忘是一件艱難的事。

用埃及人的方法,把一尊愛戀過的軀體一點一點包紮密封起來,如同我在筆記上對你的身體做的細密的備忘錄。那裡有你身體容貌的每一個細節,從骨骼到毛髮,從你的聲音到眼神。然而,我知道,所有埃及人處理成木乃伊的身體,無論多麼精密,畢竟已遺失了生命本身。

那本備忘錄將深藏在金字塔底層不為人查尋的角落,沉睡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也許更久。在最堅硬的岩石也坍塌風蝕之後,或許會露出一點點端倪,然而那時,備忘錄中的文字也已無人可以解讀了。

這是一個艱難的遺忘過程。我沒有遺忘,我是用更多細密的備忘錄,使你成為永恆的記憶,成為在時

間與歲月中被封凍冰存的一具完美的記憶的屍體。

你以為那是一種遺忘嗎?或是一種更深的使記憶永恆封存的方式。在滿月潮水上漲的時候,我把曾經放在案頭的一面沙屏帶到河邊。沙屏是用兩片玻璃合成,中間以藍色的液體浮游著細細的鐵沙。玻璃用金屬固定在鐵座上,每次調整位置角度,屏中的細沙隨藍色的液體流動,彷彿海浪,彷彿流雲,有許多變化。

Ly's M,你曾經在我的案頭撥弄那面沙屏,像專注於遊戲的孩子,目不轉睛,看著沙與液體緩慢流動。

我在潮水漲滿的時刻,把沙屏從鐵座上拆卸下來,把沙屏平放在水上,沙屏如一片排筏,在大浪上漂浮了一下,隨後在波浪中沉沒了。

(圖/Unsplash)

在不可知的海底,它金屬的鐵框會逐漸鏽蝕。玻璃或許破碎,或許被海底的貝蠣草藻纏繞,不再透明發亮。藍色的液體和細沙都更像應該回到海洋原本的狀態罷。我終於知道,它們一開始就注定要回到那邃深幽暗之處,它們在我案頭被陽光明亮照耀的時日也只是那更深的海洋處所回憶的片段幻象罷。

這是一年月亮最圓滿的一個夜晚。這是這個一千年來最後一次月亮最圓滿的夜晚。我在滿月的光華中使沙歸回為沙,使水歸回為水,使流動的液體與水波一起逝去,使歲月在歲月中消逝,使我們相認與相眷戀的歲月在浩大的不可知、不可尋覓、不可索解與不可辨認的茫漠歲月中消逝退遠,如同那在大潮的波浪上載浮載沉而終究沉沒無蹤的沙屏一樣。

剛剛發生過的巨大,使這個一向沉迷於月圓節日的地方變得異常荒涼。這是一千年來最後一次的月圓了。大約在這個一千年剛剛開始,一個站在河邊的詩人寫下了「月有陰晴圓缺」的句子。「圓」有特別的意義嗎?那些用最堅硬的玉石碾磨成的玉璧,長久以來,寄託著圓滿、團圓……等等祈願與祝福。

然而,月亮是照例圓滿了。我捻熄了燈,一屋子都是滿滿的月光。朋友們靜坐幾個角落,都沉默不語。

圓滿的月亮升在寧靜山河的上方。因為災難,暫時隱匿不出的生命使大地看起來如同洪荒。圓滿的月亮與大地震動無關,它照例圓滿,但圓滿對災劫中的生命仍有特殊的意義嗎?

(圖/Unsplash)

圓滿的月亮升起在城市的上方。因為地震倒塌的樓房相互堆擠疊壓。是被不可知的巨大命運的手捏碎的,推倒的。許多尋找不到的屍體仍在瓦礫堆中,許多倖存的人徘徊在瓦礫堆旁,用期盼不捨的眼睛看著殘破的廢墟,彷彿期待這樣目不轉睛地凝視,可以使死者復活,可以使失蹤的親人出現,可以使奇蹟出現。

我們常常這樣睚眥欲裂地凝視著什麼嗎?如同我在窗口凝視你的出現,如同在一個書店的旋轉梯下凝視一種奇蹟,如同在許多異鄉的城鎮凝視那個你下一刻即將現身的街角,如同那些在瓦礫廢墟間我汩汩遏止不住的淚水,知道再專注的凝視都救不起那些死亡,所有圓滿的月光下都是漸行漸遠的背影,以及在荒涼的死域中那些隨風飛舞的紙灰,紛複迷離,使凝視也只是絕望。

死者的名單一再傳來,死者的數目一再增多。那長長的名單中小小的字體,讀起來陌生而又熟悉。與我無關,又都彷彿親人。Ly's M,為何我在每一個行間都閱讀到你的名字,重複重疊出現在每一個角落。那是你嗎?我驚恐、疑慮、慌張,心痛如絞,知道每一個倖存者都如此與死亡貼近,與每一具殘斷模糊不全的軀體貼近,想用全部的身體去再一次感覺那軀體的呼吸、心跳與溫度。

大地起這樣的震動,使我警悟眷愛的痴頑愚昧嗎?大地起這樣的震動,使我看到堅固的岩石鋼鐵如何斷裂,看大山如何傾倒,土石如何崩頹,河流與海洋如何截斷、逆流,哮叫而奔騰。

大地起這樣的震動,要斷滅我凝視的專注,要徹底撕裂我執著纏綿不捨的牽掛與思念嗎?

Ly's M,我們終結在大地震動的斷滅之中,如同一隻小小的玻璃杯的斷滅,我們只是活在大大小小不同的斷滅之中而已。「來日大難,口燥唇乾」,還有更大的災劫在生命的前途等候。在哭叫,各自奔逃的時刻,我竟還想回頭看望;但是,山崩地裂,煙塵瀰漫,如同那古老寓言中的警告,我一回頭,就將是僵硬不動豎立的鹽柱。Ly's M,你走過時,如何辨認我已被火焚風蝕的容顏啊!

Ly's M我思念你。在巨大的災難中,知道擁抱終究無法擁抱,親吻終究無法親吻。知道如何緊緊牽握交纏的手指都終究要放開分離;知道我如何眷戀不捨的一次又一次的撫觸,終究再也無法使冰冷的軀體重新恢復溫度;知道或許沒有任何原因,只是緣分已盡已了。所以再深情的凝視,也看不到你從街角或窗口出現;再重複的叮嚀,也呼喚不起任何聲音的回應。我站在土崩瓦解的大地上,看零亂的廢墟,嗅聞空氣中開始腐爛的肉體的氣息;看到驚逃的野犬和蜥蜴,搖擺著尾巴;聽到瓦礫下猶有嬰兒的哭聲,聽到我自己在荒寒的風中哀傷的哭泣。Ly's M,大地要起這樣的震動,使我知道愛戀的斷裂崩殞連結著天地的變滅。我們用一千年準備了一次相認,在這相認的時刻,與歲月糾纏,我在世紀的河岸等候,在千年的臨界止步,覺得與你還有一千年的緣分未了,為何天地就開始震動了,要用眾多生命的死亡來祭祀一次相認與告別。

磚、瓦、木材、水泥、鋼筋,大地的震動使我們知道沒有一種物質是真正堅固的; Ly's M,我至愛的你的身體,是堅固的嗎?或亦如物質般脆弱,將隨大地的震動崩潰支解,將隨風化流逝,是我再深的愛戀也無以挽留的啊!

(圖/Unsplash)

Ly's M,因為你,我才能如此真實地去認識這個世界,知道愛戀你是一種真實,而在失去你的時刻,思念與牽掛也如此真實。我們存在於一層薄而又脆弱的地殼表面上。我們始終不願意相信,我們腳下的泥土是一直在移動的;它們並不堅固,它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旋轉。它們的旋轉也不會因為我們的恐懼、祈願,有任何的改變。它們有自己存在與運行的規則,是比我們更大的存在與運行。

Ly's M,我們稱為毀滅的,並不是毀滅;也許只是運行的規則罷。關於地殼板塊的組織,關於它們的擠壓或移動,我們所知有限。如同在汪洋大海間棲居於一小片浮葉上的螻蟻,我們覺得大地震動了,而對於汪洋大海而言,只是一點小小的波浪的起伏罷。Ly's M,我是在以浮葉上棲居的卑微戀愛著你嗎?我以為緊緊擁抱你的時刻天地都要因此靜止,風停、浪靜,浮葉不再搖動,Ly's M,我執迷於貪嗔痴愛,因此看不見四面都是汪洋大海。

是的,大地起如此巨大的震動,使房屋倒塌,使山陵塌陷,河堤潰決,使生命的軀體哭叫奔逃,使一夕間天崩地裂,Ly's M,我想起常常讀的漢詩的句子,「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始敢與君絕」。那樣絕決的賭咒與發誓,在天崩地裂的大毀滅中,猶信念著我們是以一千年的時間來相認的,此去千年,愛別離、怨憎會,或者求不得的傷痛苦惱盼望,我們也都無念無悔

在一千年的漫漫長途上走走停停,Ly's M,我們相認、告別,告別、相認,每一次告別都傷痛欲絕。也許,在哭過的地上,青苔滋漫,連走過的屐痕都不可辨識了。你卻坐在另一株樹下,在滿天的花蕾中與我微笑相向。我淚痕未乾,也只有破涕而笑,與你再次相認。

●本為摘選自出版之《欲愛書:寫給Ly’s M(20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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