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康/如今離離原上草──論潘國靈短篇小說集《離》

書名:《離》 
作者:潘國靈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時間:2021年05月13日
書名:《離》
作者:潘國靈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時間:2021年05月13日

生命中的人離離合合,天堂的光瞥過,深淵的黑浸過。

香港小說家潘國靈跨越十年的瀝血之作!《離》收入的十多篇小說,橫跨2007年至2020年,在這期間,香港社會發生許多變化,時代的氛圍、以至具體社會事件銘刻其中,從雨傘運動乃至後雨傘情狀。他人、城市、時代元素外,潘國靈也始終重視小說個人或私私密性的一面。(編按)

文/李日康(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哲學博士,現為同校人文及創作系講師)

到明天或許週末,下雨天或者豔陽天,我又會把你的幽靈召喚回來,在城中所及之地,我們曾流連的地方,跳另一場,不可重複卻又永劫回歸的影子舞。

──潘國靈〈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

潘國靈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離》收錄了作者近年十四篇小說(其中〈油街十二夜〉並附非虛構創作反思一篇;〈閃小說七則〉則如題所示)。從刊出日期來看,最早一批發表於二〇一四年,最新近的〈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發表於二〇二〇年,時間大概七年之間。然而作者在序文〈小說背後,我的前塵〉中,矢志不渝精誠所至屢屢追述小說前生,築構出《離》短篇小說集的另一條生命史線索:早於二〇〇七、〇八年,部份小說已經「開筆」,因此實際上《離》的創作年期橫跨了十三年。

創作週期與發表週期儼如兩生花,共享部份時間,卻延宕出不同的斷限。小說經歷成住壞空,滯停分裂,或由長篇分割成數短篇,或合若干極短篇為一篇,又加上《離》中不少作品也是參與香港的藝術計劃轉化得來,經歷多少時間上、地理上的空際轉身。這些重疊又錯綜的時間線使得時間的切換成為理解《離》的重要開關。

有評論者舉出《離》中〈失城二十年〉及〈2047浮城新人種〉兩篇,認為時間設置十分刻意(見徐竟勛〈遊離在失去與尋索之間──讀潘國靈《離》〉)。〈失城二十年〉及〈2047浮城新人種〉兩篇也是應刊物邀稿,尤其後者為十年的某項獨立藝術策劃,戲作「明天日報」,張望未來。這能不能算是「刻意」──作者早有預謀的安排呢?也很難說。不過,這觀察的確點出了問題,但與此同時,時間的問題又遠比「刻意」更為複雜。

〈失城二十年〉是潘國靈應香港文學雜誌《字花》之邀,參與欄目「重寫本土」,續寫黃碧雲小說〈失城〉。〈失城二十年〉刊於《字花》二〇一八年第七十五期,時值香港回歸二十年;小說內部的時空則橫跨一九九四至二〇一四年九月,恰好是另一段二十年。小說內部之所以始於一九九四年,很大程度上由於小說結終於二〇一四年九月──這個對香港人事命途來說非常重要的時間分歧點。也就是說,首先時間的切換,是因為某段時空的結束或分歧,人們才反過來意識到某個較前的時間點在啞然的歲月中竟成為了起點,小說世界也由此回溯生成。借用思想家柄谷行人的說法,這是非常典型的「倒錯」狀態:以結束為成立,而成立以後馬上陷入消亡。

黃碧雲小說〈失城〉是書寫香港人、殖民者面對「九七大限」苦海無窮的經典之作。另外,前述的〈2047浮城新人種〉稿約緣起於回歸十年,同時「2047」又直指「五十年不變」的回歸承諾(第五十一年變還是不變?這又是另一場大限);《離》收錄的另一篇小說〈睇住〉則與電影《十年》及其後續發行計劃有關,潘國靈以小說和應電影《十年》,設想回歸後本地方言遭遇的荒誕對待和無奈。以上種種,統統與「十」有關、與紀年(同時是悼念)有關。「十」在文化中負帶超越純粹數序的意義,往往伴隨敘事現身,講述某個社會結構的故事。在過去,美國將一九二〇年代稱作「咆哮20」(Roaring Twenties),與此同代的法國則理解為「瘋狂時代」(Années folles),而現在,一百年後的2020,中國出現了「內卷時代」的論述。這些結構,包括《離》及「離」的再現,也可稱為時代命題。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小說生成於不同年期,但命定似地反複與「十」結緣,這提示了小說(包括內容以及敘事框架)的第二種時間切換裝置:《離》藉着對周期和斷限的安置和反應,抵達時代命題,提供對社會結構的人文回應(潘國靈亦著有詩集《無有紀年》(2013),無獨有偶也是對「紀年」的凝視)。《離》瀰漫了香港人長久以來對歷史安排(及沒有安排)的焦慮,對香港故事的敘事起始,始終不安。大限過了永遠有下一場大限在前,此乃心結,同時是一種宿命輪迴的時間模組,塑造小說內外眾人的心理結構。倒錯與斷限紀年成為相輔相成的小說機關,鎖定時間軸上一組組錯位的限期,使其由多篇小說(〈離島上的一座圖書館療養院〉、〈身外物,心上人〉、〈面之書〉、〈記憶修復員〉、〈兩生花店〉、〈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中反複出現的情愛之喻抬升至成為具社會意味的事件(event)。一方面透過小說敘事使其整全,有始有終,但另一方面,當敘事完成,亦同時意味無疾而終:失約、遺忘、消除。小說〈記憶修復員〉的結局中,伴隨着檔案永久卡在資源回收筒的,是托名「前度」的女人的消失和沒有回來;當主角腦際逐漸浮現印象,下一步卻是他矢志要把記憶徹底移除。

小說集名為《離》,與廣東話的「嚟」諧音。一語相關也一語成讖,是離去也是回來。用潘國靈本人的說法,是召喚,是永劫。社會以特定日子、曆法來管理歷史,是群體的共識和選擇,因此社會學家有「集體記憶」之論,歷史學家如赫希則展開創傷記憶和後記憶的研究。而文學出身轉向思想史的柄谷行人提示我們,不同曆法、年號、稱謂的運作構成不同歷史、地域的話語空間(如上所述二〇年代同時的美國及法國),當我們同時思考這一切,把不同的話語空間並置,就會察覺「視差」的潛伏,我們藉「視差」可解讀歷史中看似巧合實際上其來自有的結構性反複(見柄谷行人〈近代日本的話語空間──1970年=昭和四十五年〉)。

《離》是永劫回歸的小說,也是作者本人的書寫回歸,包含大量互文本,這意味着單篇小說的斷限、框架、敘事(及其倒錯)不允許輕易被完結,必落入互相拉扯,糾結成拈連外部的網。《離》的首篇小說〈離島上的一座圖書館療養院〉與潘國靈前作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暗通消息。《寫托邦》三位主角悠悠、遊幽、余心或經轉述或化為倩影,不同程度顯現於〈療養院〉。〈療養院〉以魔幻筆觸構想城中一所座落「離人」之島的圖書館療養院。療養院分南北兩座。主角為守情約,穿梭香港最南的長洲圖書館,進入結界搜索愛人,循南至北,最後抵達充滿心象投射的北座「愛的塵土區」。

與此相對,《離》的壓卷短篇〈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則從虛轉實,破土而出,書寫〈療養院〉隱指而未見的最北地帶。〈離別舞〉與《寫托邦》、〈療養院〉一樣,以愛情的空間追逐為主線,但〈離別舞〉補完了更多具體的香港城巿景觀,如渡海小輪、鰂魚涌海山樓、722號港島巴士。小說中,主角最後抵達香港至北的落馬洲邊境,眺望地域邊緣。從〈離別舞〉單篇內部來看,城巿中心與邊緣界外的遊走路線,是愛情張力,也是地緣張力;如果從互文的角度分析,〈離別舞〉與另外兩篇則呈現了現實的、地上的邊界與幻想鄉、浮遊邊界的跨越。

《離》中的〈兩生花店〉自然令人聯想電影《兩生花》,潘國靈亦自言曾經對「重象雙身」(Doppelgänger)入迷;〈婚姻與獨身〉有副題「現代彼得潘的原初情結」;各篇小說還有大量旁徵博引,如《聖經》、《唐吉訶德》、杜拉絲等。在此我還想提出小說〈油街十二夜〉的重要性。該篇小說結合地理變遷、官署沿革、民間傳說,甚至把作者本人現實中的藝術駐留計劃及反思也一併糾纏進去,小說最後竟也分不清當中的靈異體驗是親身經歷還是小說敘事的其中一層。

如蕭鈞毅的評論所言「不把每一篇對位現實情景的小說,都當成某種簡單的概念素描,或控訴。」(見蕭鈞毅〈書寫,總是一件跟逝者逝物打交道的事──讀潘國靈《離》)《離》不是抱怨文,也不是政治小說,但《離》始終打開了互文網絡,提示了完整的社會關係結構。小說〈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中,有一段對中環天星碼頭清拆前最後一班渡海輪船的敘述:「懷舊也不必然就是空洞。人的情感並非單一。」這段敘述與潘國靈另一本新近出版的時政文章合集《事到如今》中相關說法幾近一致。這可以是作家本人、時政文章作者與小說敘事者的分身痕跡,不過我更認為,這樣互文象徵的是確實存在、包羅某組斷限紀年的時代命題,亦即《事到如今》副題所示──從千禧年到反送中──這一時段的香港人文社會結構。

《離》的龐大互文系統展示了作者本人的知識系譜,同時互文系統作為結構性反複(借柄谷語),將單篇小說的時間開關由倒錯開始,藉斷限紀年的凝望,過渡至龐大互文的集體激活,使整本《離》成為巨型的時間切換裝置,結網於林林種種的話語空間,如同電影《天能》中的時間機器,讓來自不同次元的角色一邊逆行,同時順流。潘國靈過去曾着迷於分身論述、疾病書寫,或許從《離》(並及《事到如今》)開始,作家將邁向下一階段的城巿學論述,展開名為「回放」的探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書評.作者簡介

李日康

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哲學博士,現為同校人文及創作系講師。香港文學雜誌《字花》編輯。擅長敘事文類及評論。著有個人散文集《流雲抄》(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

●本篇書評推薦書為,潘國璽著,《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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