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給川川的札記》:〈八月的札記〉川川與卡夫卡之間的細語呢喃
文/奚淞
〈八月的札記〉──人生的蛻變是不可預計的,不是嗎?
〈相看〉
圓亮的眼瞳,圍一圈鵝黃色的眼瞼。
牠側首以獨眼瞪我,我正面盯著牠。
牠似泥塑木雕不動。我順著水流滑開了……
川川,這是清晨六點鐘,我獨自在碧潭划船,在對岸斧劈般的峭壁凹處,我看到一隻奇異的大鳥,兀立在石影間。
是夜鷺吧!?我想。
反操右槳、划左槳,船尾掉了個圈子,小船又向大鳥棲息的石邊泊去。
大鳥頭動了動,我同時看到牠的兩眼。
相距不到一公尺。牠的眼中彷彿突然閃爍出許多問號……
剎那間,牠展翼揮去身體上猶自滯留的夜影,露出潔白似雪的胸腹。啪啪撲動翅膀,大鳥兩腳才離開岩石,身體已飛越過吊橋彼端的天空。
我仰頭看牠身體消失在澄澈的空氣裡。大概再也沒有相逢的機會了。我想。
如果有一管獵槍……我微笑著回味著方才如此迫近在眼睫的機緣。
誠然,如同人生中遭遇愛情,緊握著一堆失去生命的毫毛,才是最無意義的事吧!?
川川,你看。清晨的陽光把微濁的潭水析出粼粼的藍光。
整片潭面只有一艘小舟漂浮……
當你看到我的時候,我也在看你。
〈蛻之一〉
「早晨,戈勒各爾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大蟲子……」
川川,這是卡夫卡的小說《蛻變》。看了韓國舞者姜松遠以此為主題的演出後,我重讀這篇少年時最鍾愛的小說。
「不是夢……窗外傳來雨打鉛皮的聲音,使他更憂鬱……」
蛻變成蟲的戈勒各爾失去與人相處、工作的機會,也失去了家人的關懷。最後,戈勒各爾縮捲無數連自己都深覺陌生和羞愧的細足,枯扁死去。
川川,初讀《蛻變》的我,十分孤僻內向。如今找出這本書頁脫落,頁角漫漶註記文字的小說,禁不住憶起少年時代的懶散和內在的狂亂……枕邊翻置著卡夫卡的《蛻變》,於灰色落雨的早晨迷濛醒來,憂悒而自暴自棄的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變成大蟲子?
川川,世上必有與我當年一般陷於孤獨狂夢的少年吧
!?只是當時不識,以為自己是「世上唯一獨眼的孩子,哭泣著愛情而無人聞問。」
川川,回頭看自己,便有足夠的寬裕可以微笑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然而,少年的憂愁雖與歷經世態的心情不同,卻真也濃稠似酒呢!
當雨水擊響屋簷,我原想衝出屋去,冒雨狂奔,遠赴天涯海角……但懶懶爬起床,與鏡中青蒼的臉相視,自言自語道:卡夫卡先生,我覺得……變成蟲子也並不是最糟的……
川川,歲月流逝,我並不曾在十九歲蛻變成「存在主義式」的蟲子,卻漸漸變成今日之我……我也終於理解到:世上原有多種蛻變,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無論自覺或非自覺,川川,我們都在繼續「蛻變」中。至於究竟會蛻變成什麼模樣──
川川,且讓我們虔敬而勿起恐慌,靜靜等候這生命中偉大懸疑的揭露吧!
〈蛻之二〉
黑暗。
一注微光點亮了有裂痕的玻璃長窗。
蒼白的軀體趴在窗上,兩手鬆弛的環抱於赤裸的肩背,可看見指尖在神經質的微微抽搐……
川川,你觀察過守伺著黑窗的壁虎嗎?安靜和孤獨到了極度,令人興起近於恐怖的哀憫。
那是在新象小劇場,韓國舞者姜松遠以肢體語言,詮釋卡夫卡的《蛻變》。
劇場如此之小,觀眾彷彿與赤裸的舞者一起喘息著。姜松遠由安靜轉成了狂暴,把身體往窗檻、地板、沒有墊褥的鋼絲床架奮力投擲—孤獨所生的自殘與暴虐,因暴露在黑暗的眼睛前,顯得分外殘酷。
最後,兩位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男士自角落走出,用爛蘋果擲向流汗、戰慄的舞者,蘋果在鋼絲床架、地板上破碎,濺出濃稠的汁液……
燈暗。舞終。
我擠身僅容數十人的觀眾席,正沉入卡夫卡所說:「我的作品……為使你經歷一場莫大的災難!」
川川,當燈再亮起,你猜發生了什麼事?
劇場人員走在碎爛的蘋果間,向觀眾笑著宣布:「這是韓國舞者姜松遠新作在台灣的首度演出……謝謝大家給他的鼓勵……不過,大家別走,今天……就在這小劇場裡……姜松遠要宣布他的……和留韓的中國女畫家陳明華的……婚禮……大家都是觀禮的佳賓……」
燈光大亮,長桌推來蛋糕和酒汁,紅色的結婚證書攤開,喧譁笑聲響起,新郎新娘穿白衣走出……黑暗的「殘酷劇場」驟然成為如夢似幻的喜堂。
蛻變!我心裡叫了起來!
人生的蛻變是不可預計的,不是嗎?
川川,你也該看見汗水未乾的舞者姜松遠,裹上白衣長褲,那份慎重、嚴肅的面容。新娘如花,在眾人圍繞中,幾乎忘記一切語言:中文的、韓文的。她含羞帶笑的對要求翻譯賀詞的賓客說:「對不起,我沒聽見……我一心都在想著『他』。」
我心裡猶自想著屢次求婚失敗、死於四十一歲的德國作家卡夫卡。「別人超越障礙,而一切障礙絆倒我。」卡夫卡如是從生命焠煉出 「孤絕」和 「挫敗」,把藝術和自己短促的生命纏融一處,化為「不幸」的象徵。
然而,為什麼不是幸福呢?
二十世紀人類的不幸太多了。認識了陰暗的人,該奮起追尋光明之境吧!?
川川,法國作家紀德說: 「追求幸福乃是人的至高義務。」誠然!
川川,在新象小劇場裡,我經歷人生抑揚起伏。而新象主持人許博允竟笑吟吟走出,揮手大聲說道: 「……還有誰要結婚?」
我禁不住笑了起來。
〈蛻之三〉
毛毛蟲是個 「大飯袋」,竟日貪饞的吃、吃、吃……牠可曾有一時停下來,看看自己的 「尊容」,因而厭恨自己的軟弱和無止境的貪欲?
──幸虧毛毛蟲不會如人類一般思想!
生物學家說:毛毛蟲是毛毛蟲,蝶是蝶,只是兩種先後發育的細胞糾結在一起罷了。毛毛蟲身負著暫不發育的蝶細胞,完成了 「吃」和 「儲蓄營養」的任務,然後即殭死成蛹。
蛹裡,蝶細胞藉著毛毛蟲收集一生的營養,飛快的成長……有一日,陽光下破繭而出,金粉璀璨的蝶翼,翩翩舞向晴空。
川川,這是大自然裡蛻變的老故事。我卻想:蝴蝶的飛舞之姿,究竟要向世界證明什麼?
川川,我也常覺自己行走在熙攘人世,像個貪欲無限的「酒囊飯袋」,是蟲。然而,或許就在蟲體裡,正蟄伏著有朝一日化而為蝶的某種細胞也未可知!?
這就像佛家說的: 「萬物皆有佛性。」而有人察覺自己的佛性能像蝶細胞化育,有人卻渾然不知……
川川, 我是蟲。我是蝶。我的蟲細胞和蝶細胞糾結一道, 暫時還分不出端倪……
川川,你說,我會「化蝶」嗎?
〈母土與邊疆〉
E君最近在做中國近代文學的考察工作。
咖啡館裡,他啜飲冰水,憑靠桌几,憂悒的說:「與華夏文明母體切斷,我不能不深深感到一種無力感。從長期的歷史眼光考察,台灣的文學,畢竟是一種『邊疆文學』啊!」
他的話觸動了我,語言衝口而出:「想到故宮博物院看文物嗎?我們現在就可以去!想認識古人的智慧嗎?附近就是書店!你一定知道《論語》、《老子》、《莊子》……你真的仔細讀過了嗎?你對它們的看法如何?我們身邊有多少華夏文明的寶藏,卻非得到桂林、黃山玩過風景,才算與文化母體接續嗎?這該說是懶人最大的藉口了……人,便是開天闢地的一個人,不只是漢人,也是世界人。從地球、宇宙的眼光來看,誰才算是住在『邊疆』?」
E君挺起脊梁,驚訝的看我。
我也住口,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可是,川川,E君不明白,我純然是說給我自己聽的。當我的耳朵聽到我的心在說話,我知道我已掙脫了許多虛設的藩籬和桎梏了。
川川,我們的確是華夏文明後裔。「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雖然遠離了母親,天涯海角我們也成長。
川川,如果傳統文化曾真給我們以教育,我們該知道:普天之下,並無「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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