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讓解放軍站在人民這邊,我們就會贏——六四心靈史《未燒書》

書名:《未燒書》
作者:楊渡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時間:2021年6月3日
書名:《未燒書》
作者:楊渡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時間:2021年6月3日

三十年前,一個台灣記者,一個見證者,站在六四現場;三十年後,詩人楊渡,一夜一夜,重回到天安門廣場,徘徊思索,尋找字句,試圖重現時代的餘燼……。

歷史需要時間。唯有歲月,能沉浸出歷史的醇酒。唯有歲月,能提煉出人性的深度。愈是寫到最後,我愈是明白,我所有的記錄,不是為了表白事件的真相,不是為了記錄當時的社會面貌,而是探討更深層的人性;探尋更幽微而脆弱的人心。是我的絕望,卻也是我的救贖。

──楊渡

文/楊渡

我絕對沒想到,北京人竟然敢在槍口下,這樣玩「死亡遊戲」。

這不是電影,這是正午的長安大街。

昨日的夜雨,彷彿把眼淚都流盡了,六月五日是個大晴天,正午的透明陽光強烈直射,照亮了長安大街。雨後的街道,更加明淨清晰。

大街的柏油路面呈現反光,讓光線更為刺眼,溫度更加灼熱。

大街的幾個路口,都部署著站崗的士兵,幾個人為一組,監視著街道兩邊的過往行人。

我的前方大約二十公尺處,有一輛高大的裝甲戰車,炮口對著街道西邊,那是民眾往來的方向。四個駐守的,年紀大約二十來歲,站在裝甲戰車前方,頭戴鋼盔,身體站得挺直,臉上的表情顯得疲憊又孤單。另外有四個人坐在裝甲車旁邊的樹影裡,拿下了鋼盔休息,槍斜倚在肩上,顯然是換班的士兵。他們唯一的憑藉,只有手中的槍,和後方的裝甲車。

鋼盔下的士兵,瞇著雙眼,彷彿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像要打瞌睡,卻又努力睜開眼睛。士兵的皮膚黝黑,臉色憔悴。看他們的長相,北京人在旁邊議論說:「就農村來的孩子唄,可憐啊,都是被強迫派來的。這樣熱的天!」

事實上,如此近距離的觀察解放軍是有危險的。如果有人突然抓狂發瘋,衝過去痛罵士兵,甚至偷偷丟出石頭,士兵是會開槍還擊的。但如果沒有威脅,士兵原則上安安靜靜的、近乎於百無聊賴的在那裡站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是解放軍的原則。

我和北京記者朋友一起騎自行車,從前門大街轉佟麟閣路,再繞道胡同,來到長安大街,想在白天看一看六四之夜的主戰場,現在變成什麼模樣。同時也想看看,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下,解放軍如何「恢復」北京的秩序。

很多北京市民也跟我們一樣,避開天安門廣場前最敏感的路段,先在胡同裡穿行,再從胡同鑽出來,進入長安大街,悠轉到西單,這個當天夜裡最慘烈的戰場。這裡曾有過最劇烈的戰鬥。

我們遇見一個住在西單附近的記者朋友。年輕的他,在新華社工作,手臂上綁著一條黑紗。依中國人的傳統,這代表著有親人,或者朋友過世,以此為死者哀悼。然而在六四之後,它已不代表有親人去世,而是一個鮮明的標誌,意味著「逝者是我的親人,我站在死者這一邊,我為他們哀悼」。

記者朋友說起那一晚目擊的現場說:「學生曾經把部隊團團圍住,要求他們別開火。學生為了保護他們,還繞成四方形,把他們圈起來,以免被市民的石頭砸到。然而當命令下達的時候,他們照樣開火,防暴警察照樣對學生、民眾丟催淚瓦斯,打民眾。當時大家急得眼睛都冒火了,明知道是機關槍一排一排在掃射,照樣衝上去幹!大家都不要命了,直到死傷狼藉,很多朋友都倒了下來⋯⋯。」

「當時,你不會害怕嗎?」我有意的問。曾採訪過台灣社會運動的自己深知,在防暴警察的暴力鎮壓下,群眾會有奔跑躲避的慣性反應,為什麼北京人在強大的軍隊鎮壓下,不僅不逃避,反而不要命的迎上去對抗?這是我在昨夜就有的疑問。他們莫非沒有社會運動經驗,所以不知道暴力的恐怖?或者他們真的相信軍隊不會對人民使用暴力?

「當時,根本沒想到害怕,一心只想要保護天安門廣場的孩子⋯⋯。」他想了想說:「我們以前總是在電影上,看到對日抗戰的時候,解放軍如何英勇的用自己的身體抵擋日軍的子彈,拯救了人民。那種臨死不屈,死前還說好長一段話的形象,特別感人。我們都相信了。內心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情結,以為做人就應該這樣!」

「你真的這樣想?」我不敢置信。電影是電影,怎麼可以相信?

「真的啊,共產黨宣傳,真是深入人心!大家都相信了,真覺得人就該這樣。」他深深嘆息一聲說:「昨夜過後,才知道,他媽的,都騙人的,人擋不了子彈,你衝上去,血噴出來,人就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什麼都擋不住!」

他無奈的冷笑著,彷彿在笑自己,也在笑那宣傳片。

「事後平靜下來,才真的感到害怕。怕也得去。」他堅毅的說。

「嗯,人很脆弱。根本不像電影那樣,還能夠叫出聲。」我想起目擊現場,說:「人倒下去的時候,像一塊肉,撞到了地面,連叫出聲都沒有。就這樣死了。死亡,是無聲的啊!」

他眼睛注視著我,眼中有如要射出火來,說:「我知道,死亡是無聲的。我就這樣看著人被射中,倒下去,再沒有起來。」他的眼眶紅紅的、溼溼的,彷彿怒火和淚水交織。

我們走到三味書屋前。一夜的掃射,讓老牆壁上彈痕累累。日光明照,一個個彈孔,鮮明成排,射入古蹟的老牆。書屋依舊沒開。幸好它的窗戶沒有正面對著街,室內的書應該無恙吧。

書屋的古色古香,溫厚的老北京建築風格,和街道上裝甲戰車的冷硬槍管,戰爭武裝,恰成鮮明的對比。

「這麼好的六百年古城,這麼好的老百姓。老北京遭了劫難啊!」我忍不住搖頭嘆息。

我們緩慢騎著自行車邊說話,路上有不少民眾跟我們一樣,騎著自行車在長安大街一帶穿行。

我有採訪的任務,他們所為何來?北京人為何如此大膽?

倒是大家都有所警覺,不敢太靠近站崗的士兵。

剛過了西單大街,就看到一具被燒得焦黑的屍體,我不敢置信,以為那是被市民放置作為阻擋用的道具,想嚇阻解放軍的。我正要趨前去看仔細,被身旁的朋友拉住了。

「太慘了!別去。太慘了!」他眉頭深鎖說。

那屍體斜靠著一輛火燒過的兩節電車,垂首坐在地上,屍身並沒有嚴重燒毀,頭髮一半燒得焦黑一半猶在,卻因此看來更加真實可悲;上身半赤裸,膚色略呈焦褐色,衣服殘留的部分,看得出是解放軍的綠制服;下半身燒得焦黑,兩腿伸得直直的,在身體前方。如同一具黑色雕塑,倦怠至極的人像,低著頭,放在這裡展示。

記者朋友比較冷靜,他判斷這個屍體可能是死後被拉到這裡來,故意燒了示眾的。否則不會是這樣。

然而,在長安大街上看見如此場景,如此直面殘酷的死亡面目,確是讓人觸目驚心,感到深深的悲痛。

按照道理,在西單這個發生槍戰的主戰場,已經經過官方清理,死去的解放軍屍身也應該被一併收理,作為犧牲戰士,帶回去悼念埋葬,以示對戰士的尊重。但唯獨這一具未被收理,且如此赤裸裸遺留在大街上,這是為什麼?是要「示眾」?還是做什麼用?

示眾給市民看,暴徒如此暴虐殺害解放軍?還是給部隊士兵看,以示暴徒的殘酷,好激起同仇敵愾的士氣?或者,為什麼?

正午烈陽,照射著一個燒黑的解放軍戰士的屍體,無論對生者死者,都只能讓人恐懼,心生不忍、悲憫,讓解放軍的戰士更焦慮和緊張。而焦慮的戰士,難道不會引來更多的開槍自保與衝突嗎?

慢動作在街道上看著的市民,有如在檢視歷史的傷口,悲憤、沉默而憂傷。而解放軍小兵則像陷身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的小舟。

街道的情勢顯得極其詭譎。

(圖/Unsplash)

我們繼續向東,想到天安門廣場看看,別來無恙否?

經過中南海新華門一帶,就有成排士兵鎮守,人數遠比其他地方多,神情嚴肅,氣氛肅殺。來到這裡的民眾很有默契,腳踏車騎得特別慢,彷彿生怕引起士兵緊張似的,以一種溫吞吞的慢動作騎行。在排滿路障、擋路的公車與碎磚石塊之間,若無其事的,踩啊踩的,慢慢悠悠,彷彿世界突然慢了半拍。電影變成每秒轉十二格了。

天安門廣場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不許進入,呈戒嚴狀態。人民英雄紀念碑周邊被圍了起來,廣場邊有一些車輛進進出出,有幾輛像是水車,似乎正在清洗。

我們只好回過頭往西走。

到了復興門立交橋的時候,幾個解放軍手執步槍,身形挺立警戒,成排站在戰車前。那幾輛戰車以立交橋為中心,部署成炮口朝外的隊形,顯然是為了鎮守復興門立交橋這個戰略位置而設。國際媒體曾報導軍隊之間有矛盾,可能發生內戰。莫非這個隊形就是為了戒備外來的部隊?否則對付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並不需要用到戰車。

在那附近,有三個解放軍可能輪到休息,閒散的坐在道旁的樹蔭下。鋼盔也不敢拿下來,手上的槍還端立著。他們的身邊,坐著一個左肩披著黑紗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死難者的家屬或朋友,怎麼會去坐在解放軍的旁邊?難道他不怕?他想幹什麼?

手綁黑紗的記者朋友解釋說:「他可能想去做『思想工作』。」

我大驚,問道:「前一夜解放軍的子彈或許曾射死過他的朋友兄弟,怎麼可能,就這樣化敵為友?」

「我們要做思想工作,讓解放軍站在人民這一邊。」他抽著菸,冷眼望著前方的軍人。「那些小兵都是農村來的,不了解北京人和學生,只是奉命行事。如果讓他們了解,我們是愛國的,我們是為了國家好,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我們是站在一起的,只要他們願意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們就會贏。」

他說,昨天晚上,他已經和新華社的另一個記者去天安門廣場靠前門那邊,陪站崗的解放軍抽了一晚上的菸,就為了要「做思想工作」。

「可是他戴著黑紗,不是擺明了有親人被殺,可以嗎?」我不解的問。

「你先看一下。」他說。

我們站在樹蔭下抽菸。

那黑紗青年在自己嘴上含一根香菸,再抽出一根,遞給一個年輕的士兵,他再劃上火柴,先幫自己點菸,再換士兵。我猜想,這樣做可能是為了讓對方放心,確認香菸沒有毒,所以自己先抽一口。就這樣,他們開始低聲交談。雙方的互動緩慢而低語。隨後,他再拿香菸給另外兩個士兵。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死亡遊戲」,如果雙方有什麼誤解,那年輕人來得及走避嗎?

一夜鎮壓後,北京人還能沉得住氣,以一種隱忍、溫和、無懼、柔性的勸說,想把解放軍變回「人民的子弟兵」,一起反抗鎮壓者,然後逐步瓦解軍隊的士氣。但這樣能奏效嗎?

「為什麼北京市民會這樣想?難道他們不知道,命令下來的時候,小兵是無法違抗的?為什麼他們會相信這樣有效?莫非這也是共產黨教育過的方法?或者又是哪一部解放軍電影裡的情節?」我心中有疑問,但沒有提出來,因為北京記者朋友帶著一種崇敬的神色,看著這個黑紗青年。他們應該擁有一樣的信念,相信「如果所有解放軍戰士都覺醒了,這個世界就會改變」。

我很好奇,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內容?「說服工作」的話是怎麼說的,才能讓士兵「棄暗投明」?他們怎麼做到?

為了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我以放鬆的姿勢、極其緩慢的步伐,鬆垂著雙手,讓他們可以看見,一步一步,走向那黑紗青年和解放軍的角落。就在此時,一名士兵發覺了我正在靠近,緊張的盯著我看,他的身體緊繃起來,端起了槍,然後轉頭和另一名士兵低聲說話,我知道有點危險,停止了前進。

那一名本來正在交談的士兵此時轉頭,向那黑紗青年說了幾句。只見那黑紗青年以極其緩慢的動作站了起來,向我走五步,站到我面前,說:「這幾位解放軍戰士希望你們不要再靠過來,人多了,他們會緊張。請你們走開,好嗎?」

他的聲音柔和,近乎懇求,眼神中有一種請求諒解的堅定。我明白他的用意,輕輕的點點頭,轉身踏著緩慢的步伐離開。

騎上自行車前,趁著那黑紗青年轉頭的剎那,我向他點頭致意,很有默契的交換了眼神。

離開復興門,騎上自行車,一回頭,才發現那擺在立交橋上的戰車隊形,和寬闊的長安大街比起來有多渺小。周邊是騎過來騎過去如螞蟻雄兵般的幾百輛自行車,還有出來閒逛的市民,幾輛戰車和解放軍站在大街上,成為了極小的點,難怪他們會如此緊張焦慮。

而包圍著他們的,卻是一直想做他們思想工作的北京市民。這些市民,有大報社的記者,有退休的政府官員,最後會不會有什麼改變呢?再這樣下去,解放軍的士氣會不會崩潰?

街道上有許多地方還寫著極其強烈的標語:「以血還血」、「血債血償」、「人民要堅持另一場解放戰爭」等等,顯示民間的不平與憤怒。或許,黑紗青年所做的「思想工作」,就是為了「另一場人民解放戰爭」罷。

人民與人民子弟兵之間的拉鋸戰,這無形的死亡遊戲,要持續什麼時候?

●本文摘自《未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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