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給川川的札記》:〈六月的札記〉感受霎那的靈動
文/奚淞
〈六月的札記〉
川川,能用欣賞瞬息曇花的心情,
來面對百年人生嗎?
〈蒲公英〉
驟雨後,行人收起傘,因過不了車輛擁擠的大街而焦躁、踟躕。
摩托車騎士,在車與車的間隙中衝刺,帶起一陣陣翻騰的黑煙。
川川,我忽然看到空氣裡緩緩飛動、有白棉絮似的東西。它們摸索般輕觸車窗、靜靜滑落半乾的柏油街面。一俟車輛馳動,它們又翻飛向空中,劃著圈圈往下落,像雪花。
六月的台北,可不是我眼花了吧?我扭頭看來往車潮挾持的安全島,行道樹的大朵木棉花早已落盡,露出黑而潮濕的枝幹。木棉花不該有絮,那麼,是蒲公英嗎?蒲公英的種子,從哪裡吹來的?
紅燈轉綠燈。公車、計程車、摩托車風馳電掣,穿越過花絮飛揚的十字路口。
到了辦公室,我的眼膜仍漾動著空裡流霜般的蒲公英種子。
很微細的,川川,很多……每一點白絮都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在這個擁擠的城市裡,穿梭飛舞……
很微細的,川川,很孤獨……不克自持的在風中旋舞……而那份優雅與飛揚,又像懷抱著極大的祕密願望……要在這片灰色的都市叢林, 尋找堪以落腳的地
方……
我深深吸一口氣。川川,我想化作一陣風,把千萬朵蒲公英吹過大街、翻越公寓大廈、遠離灰色的水泥城市、喧嘈奔忙的人群……川川,如果我們都成為那一陣風,能不能把蒲公英的種子帶得更遠……
在辦公室雜亂的角落,我的眼前展開一片蒲公英搖曳的綠野。
〈論美〉
關於美,川川,我能對你說些什麼呢?
六月的台北,只因在人群中偶爾邂逅一雙明亮而大膽的眼睛,我就覺得自己彷彿要戀愛了。川川,莫笑我易因美而動情的老毛病。美,自有它耐人尋味的神祕本質。
法國十九世紀早夭的詩人韓波,在他最後的詩行中說:「……啊,季節。啊,樓台。當一切消逝的時候,我終於懂得向『美』致敬。」
昨夜我讀《死在威尼斯》,書中引用蘇格拉底向友人的說話:「范特羅斯啊,只有美是可愛與可見的東西,要好好記住啊!美才是我們能以感覺感受並接納、精神的唯一形式……」
川川,在春春如花的肉體美之外,我知道,還有無量數的美存在。設想:真理若不帶美的要素,豈值人戀慕?德行裡若不含美的存在,又有誰願遵循?
川川,美無可言說,統攝了一切!
川川,無須我教你如何忠實於自己的感覺,你當能因體驗美而活得更深邃……
〈鈴鐺〉
D君不知何時,腰際的鑰匙鍊上裝了一個小小黃銅鈴鐺,一走動便發出細碎的叮噹。他夷然不覺辦公室別人對他的注意。直到大家習以為常,這微細的叮噹又被鬧聲吞沒,回復成他自己小小的祕密。
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他:「幹嚒身上裝個鈴鐺,什麼意思?」
D君年輕的臉微紅起來,好一會才囁嚅說:「……我小時候在花蓮放過牛……」 說完,對我笑起來。
D君自幼家境不好,求學期間他幾乎什麼工都打過,現實的壓力過大,反使他的情感退進作夢般的殼裡。他寫朦朧的詩句,交女朋友,女朋友卻因進入不了他詩的玻璃殼而離去。
鈴鐺的聲音很微小,細碎而且清亮,我總覺得它在這騷動、擁擠、狂亂的都市某處依稀作響。D君懷著未完成的詩句,在人與車的狂潮中孤獨、作夢般行走……
川川,我忍不住微笑。我想起我的慘綠少年時代,因為孤寂,用細繩穿過一粒有洞的小石掛在胸前。冬天,我一走動,便能感覺到那冰冷、小小的叩擊。彷彿在詢問:能愛嗎?能嗎?……
〈水祭〉
川川,我願忠實記下我眼所見。
早晨,水面傳來木魚和銅鈴的聲音,因水而顯得分外清遠。
碧潭刀劈似的岩石下,戴斗笠的舟子,搖動船櫓,綠篷船平滑前行……
我看見船篷裡站立了五個人,像飄在水面上般移動著。兩個披袈裟的和尚,一正一背、一高一矮。矮的背身,手執敲擊銅鈴似的東西,彷彿仰望著峭壁上的茂草和樹叢。岩壁高處有勒石刻成的白漆字—「水深危險禁止游泳」。
高個的和尚正面持木魚,連續敲擊。木魚聲中,他身體微向前傾,像在俯望潭水。潭水呈墨綠色,沒有遊客和小艇擾亂,顯得很幽靜。一兩片白色落花似的漂流物,應是假日遊客拋棄的塑膠垃圾。
船前方,站立兩女一男,背向船行和流水的方向,面朝高矮和尚,靜肅默立。男的著夏衫西褲,整潔的公務員裝束。他身後年輕女子穿直條套頭洋裝。前方中年女子則臂挽皮包,素衣打扮。遙遙看到三個人的側面,介於虔敬和憂傷之間,沒有悲慟的神色。
和尚齊聲在木魚、銅鈴合奏間誦唱大悲咒。
兩女一男不知何時,一致合掌於胸,俯首默禱。
船夫動作均勻的前後搖櫓,綠篷船不帶一絲漣漪的在潭面滑過……
木魚和梵唱的聲音遠去,仍可聽見。
滿山的六月蟬鳴,不去注意,就好像不存在了。
潭水裡的亡靈,純然是靜默的……
〈曇花〉
川川,曇花的美是無從記錄的。
用照相機拍下來,它就顯得很俗氣了。我徒然的在地板上攤開畫紙,一邊畫,一邊驚訝於花瓣竟然「活」著……我紙上的線條因而錯誤、紊亂了。
晚上十點鐘左右,半透明的花瓣寂靜中張開如雪洞一般的穹形花房,雌蕊由底向上承生,頂端猶如深海中的星魚,上方有千枚彎曲並列的細小雄蕊,像大教堂裡合唱的音符般包圍了唯一的雌蕊。
黑夜裡顫然飛舞的精靈,蟬翼般的花瓣騰空、怒放了……
人生百年與曇花的一瞬有無分別?
川川,當我獨自面對曇花的時候,我想:是有分別的!
曇花的美,因為只有一夜的「忽然」,令人不由不凝神欣賞。人生的美,有百年的「漸漸」,我們便失去耐心而忽視了。
川川,能用欣賞瞬間曇花的心,來欣賞百年人生嗎?
睡去數小時,曇花已在黎明之光裡萎垂了。
從沒看過凋謝得如此淒慘、難看的花。
我把萎謝的曇花摘下,堆在盆土裡。
我把花盆搬回陽台。
曇花的邀約
忽然憶起去年一個夏夜,電話鈴響起。
是遠住在三芝、一位獨居朋友的電話。語聲令我驚異,因為她極少打電話給我,更何況在深夜。我幾乎以為發生什麼性命攸關的大事……
「我要瘋了,」她說:「今天我回家,聞到一陣香氣,回頭,才發現曇花開了。好美好美,我簡直要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這裡,只有曇花、月光和我……」
電話彼端,傳來她不克自制的笑聲。
太遠。太晚。我沒有即刻飛奔過去,與她共賞曇花。現在想起來頗為後悔。
川川,花草木是無情物,即使深山自開自落亦無悔憾。然而,對人而言,曇花為什麼美?曇花為什麼顯示出那般邀約的神態呢?
川川,此刻我深深體驗到:曇花的開放是使人發狂、令人深深感到孤獨的時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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