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熱淚撰序──奚淞《給川川的札記》6/17傳愛上市!

書名:《給川川的札記》
作者:奚淞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6月17日
書名:《給川川的札記》
作者:奚淞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6月17日

文/

的「情書」,奚淞的「心經」—重讀《給川川的札記》

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七年間,奚淞每月給《皇冠雜誌》發表了一系列的圖畫及文章,一九八八年結集出版,是為《給川川的札記》。這部札記甫出版便引起藝文界朋友圈一陣交頭接耳,這部書的聲音有一股絕大的魅力,好像作者對每個讀者都在綿綿訴「情」,循循解「經」。大家都在好奇,誰是川川?也都希望自己成為川川,因為作者奚淞對待他書裡的傾訴對象川川,是如此的親暱、溫柔、體貼又纏綿,經過三十三年後,重讀奚淞這部《給川川的札記》,才恍然大悟,原來川川就是奚淞自己—自己的心靈,自己的靈魂,這部札記便是奚淞剖心瀝膽的靈魂「懺情錄」。記載那兩年,他內心世界經過大地震、大顛覆後,重新出發,一段漸漸走向禮佛之道的心路歷程。

這本札記的文字,每篇、每段都寫得如此幽美、抒情,字字珠璣,如同一篇篇散文詩,是奚淞用詩化寫成的「心經」:訴說他心中最神祕、最深邃的一些消息—他仰望鴻濛宇宙,發出兒童般好奇的「天問」,他對生死之謎的感悟與憐憫,他對人類侵犯自然、汙染環境的憂心,在整本書的底層卻有一脈不斷的悵愁—那就是他對他母親無窮無盡的追思與戀眷。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奚淞動手寫這部札記之前,他的母親病故了。奚淞母子情深,相依為命,摯愛的慈母驟然離世,奚淞的心靈受到一擊棟摧梁毀的超級大地震,把他人生的秩序全打亂了,一切都須重新出發,那也是這部「精神之旅」《給川川的札記》的由來,可以說,這部書其實是奚淞獻給他母親的一本紀念冊,書裡明的暗的都隱含了奚淞對他母親綿綿不斷的思念。

奚淞的母親曾經親手替奚淞縫製了幾件唐裝,奚淞視為珍寶,時常穿著,奚淞穿上他母親輕盈的唐裝,飄飄然,著實瀟灑,奚淞臉上掛著滿足幸福的微笑,好像他身上披滿了溫煦的母愛一般。他有一件薄棉夏衫,最為鍾愛,常常穿在身上,但日子久了,襟口不免脫線,露出裡子來。奚淞捨不得丟棄,自己動手學著縫補,開始生手生腳,但一針一針也就上路了,到底奚淞手巧,縫著縫著,眼前宛然浮現了母親的姿影:

母親低下斑白頭顱,輕柔的一針一線,她耐心而平和的繼續縫唐衫……針腳混和了時間流逝,由細密的點,發展成均勻的線。我恍然由母親恆常憂悒的容顏,看到隱約微笑閃過……這微笑,一點也沒有驚擾及世界,被母親祕密縫進一領夏布唐衫裡去了。

慈母的針線使得奚淞有此了悟:

重縫過母親留下的一行針線,我明白了:即使是面對人世缺憾的必然,生命仍擁有足夠憑藉,活著、並把追求圓滿的希望傳遞下去……宇宙間至大的神祕,可以歸結為小小的一個字。這一切,川川,無非是出之於—愛……穿上補綴好的夏布唐衫,我走向秋陽暖暖的大街。

這一則,寫得真是動人,無論奚淞對世情如何憂心忡忡,最後總會引向希望與光明,因為他只相信一個字,他序中提及他今年設計的吉祥字—圓形鏤空背景中,一個紅豔豔的「愛」字。奚淞相信是這個字,才有人類救贖的可能。他這番佛心,也是由於他母親給他的愛而開始。奚淞母親病臥醫院的時期,為了替他母親祈福,他開始描繪觀音像,貼在母親的床頭,後來奚淞所畫無數著名的白描觀音,每一幅可以說都是對他母親的愛一份回報、禮敬。他的觀世音佛像,慈悲容顏,以母性環抱赤子眾生,隱隱間,奚淞把他母親的慈愛也溶進他的觀音容顏裡去了,所以他的觀音佛像才特別感人。

曇花一現—無常

奚淞說過,父母的亡故是一種恩寵,逼使我們直擊人生的無常。母親的逝去,讓奚淞更尖銳的省察到無常圍繞著我們無所不在。一九八六年六月,奚淞的月分圖是一朵開到極盛的曇花,曇花的興衰,只有幾個鐘頭,朝華夕逝,它暫短的美,叫人心痛。晚上十點鐘,曇花怒放開來,奚淞如此體貼的形容:

半透明的花瓣寂靜中張開如雪洞一般的穹形花房,雌蕊由底向上承生,頂端猶如深海中的星魚,上方有千枚彎曲並列的細小雄蕊,像大教堂裡合唱的音符般

包圍了唯一的雌蕊……

黑夜裡顫然飛舞的精靈,蟬翼般的花瓣騰空、怒放了……

奚淞惜花,趕快揮筆將曇花描繪下來,這幅曇花優雅、高貴,是奚淞寫下的一首詠曇花詩。幸虧奚淞用筆墨把盛開的曇花,那一剎那的豔容定格下來。他安睡幾個鐘頭,黎明醒來,卻發現曇花皆已枯萎,「從沒看過凋謝得如此淒慘、難看的花。」奚淞如此哀惋,他問道:「川川,能用欣賞瞬間曇花的心,來欣賞百年人生嗎?」我看不能,因為曇花一現,暫短的美才更讓我們份外珍惜,拖到美人遲暮、英雄老去,那也太過殘酷了吧?所以《紅樓夢》最後黛玉必須夭逝,寶玉必須出家,要等到寶、黛兩人老了、醜了—我絕不容許此事發生!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王國維的詞這樣寫道。

石珠和眼淚

這一節中的P君指的便是我。一九八七年,經過三十九年海外飄泊,終於又踏上了母國,我到過上海、南京,還有杭州。我到杭州時,去了靈隱寺。在這千年古剎裡,我買到一串晶瑩碧綠孔雀石的一百零八粒唸珠,便帶回來贈送給奚淞。我到南京,又去了雨花臺。勝利還都南京時,我們一大群兄弟姊妹、堂哥堂姊,爬上雨花臺去挖石頭,那時雨花臺的彩石還很多,隨便掘兩下,便會挖到美麗的彩石。我挖出一枚

半透明帶紅暈起螺紋的彩石,登時如獲至寶,攜帶數十年,未曾捨離,後來漸漸竟變成我對南京故都唯一的信物了。我買了雨花臺一袋彩石回來,分了半袋給奚淞,奚淞那時還未能到大陸,我把故國的石頭帶回來給他,聊慰他的鄉愁:「對於我看不見、摸不著的鄉愁,這些美麗的石珠應是最名貴的餽贈了。」奚淞一高興便請我去上館子,我記得好像是松園吧,江浙菜,燻黃魚最是可口。兩瓶白下肚,奚淞如此記載:

善飲的P君竟脹紅了臉。他滔滔述說天涯遊子歸鄉的心情、故國歷劫的滄桑變化,感時憂國,忽不自禁淚珠飛迸,沾濕桌巾……

如此的狂淚,揮灑於台北熱鬧的繁燈夜市,確實要引人側目了。

一九八七年重返故國,回到南京受到的刺激最大,處處都見到滄海桑田,輿圖換稿,大悲巷的舊居早已被人占去,隔著門覷了一下,裡面小院中幾棵槐樹亭亭依舊。經過人民大會堂,從前國府時期的國民大會堂,迎面一桿巨幅五星旗飄揚上空,怵目驚心的一片紅,頓時臉上好像捱了一擊,驚魂甫定後,痛定思痛,那面鮮紅的旗子在大會堂上面其實早已經懸掛了三十九年了!

爬上中山陵那天,我的右腳痛風,三百多級石階一跛一拐,蹭蹬上去,到了上頭,猛抬頭見到國父孫中山寫的「天下為公」四個字,再也忍不住,頓時淚如雨下。抗戰勝利,還都南京時,父親帶領我們全家到中山陵謁陵,告慰國父在天之靈︰八年抗戰勝利,那時年幼,但也知道那是一種莊嚴的儀式,進到陵墓,我們都凝神靜氣,不敢出聲。國民政府還都南京那一日,整個南京城全城都沸騰起來,炮竹聲響徹通宵。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我在台北松園,在葡萄酒的薰陶下,對著奚淞絮絮叨叨講述我的故國之行,講著講著就大慟痛哭起來,也不管飯館裡滿座客人各處射來詫異的眼光。我知道奚淞會包容我,了解我的當眾失態,所以縱聲大哭。

奚淞用「將慟哭的P君送至居處。轉回家的路上,計程車司機好奇的問

我:『剛才那人,哭甚麼啊?』我半晌答不上話來,只好說『傷心』」。

我怎麼不傷心呢?國家都亡了,我怎麼能不傷心?就像《桃花扇》裡的蘇崑生,南明亡後,重返金陵故都,舊日江山一片殘破,情不自禁︰「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餘韻

奚淞這本札記最後引了朱熹的詩: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奚淞經歷近兩年的精神之旅,終於找到他自己的活水源頭。那就是他這本書最後的幾行話:

只要心中存愛,

生命總有活泉。

記得!川川。

從此奚淞便踏上了他修佛的正道,逐步邁向涅槃的境界。

●本文摘自 出版之《給川川的札記》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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