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情聖還是情癡？《紅樓夢幻》帶你抽絲剝繭紅樓夢背後的佛學禪意！

《紅樓夢幻：《紅樓夢》的神話結構》白先勇、奚淞聯手解紅樓，不道人物心機，專注演說上層綿密的神話結構，撥開繁華故事表象裡、潛藏「明心見性」的心性世界。

聚焦鮮少被人注意、所謂「草蛇灰線」的人物英蓮，於她貫穿小說全場的悲劇現象，提出前所未聞的新解；侃侃而談靈魂人物賈寶玉，一步步歷經紅樓夢幻，終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境的出離真相⋯⋯。（編按）

文／奚淞、白先勇

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

情天情海幻情身。

《紅樓夢》整個神話來源，是在靈河岸長了一株絳珠仙草。說到這裡，老友白先勇立刻就提醒我說「三生石畔」，對了，就是在靈河岸三生石畔，有一株絳珠（紅豆）仙草。

另外呢，有一塊石頭被丟在青埂（情根）峰下。那個百無聊賴、沒有用的石頭很無聊，它就晃啊晃的，晃到「太虛幻境」去，跟叫做「警幻仙子」的仙女見了面。警幻仙子看看這塊石頭⋯⋯該當是有點來歷，所以就讓它住在 「赤霞宮」（請記得紅色），稱它為 「神瑛使者」。

記得當我就圖檔說給先勇聽的時候，先勇馬上瞪大眼睛說：「不是神瑛『使』者，是『侍』者！」我非常感動。因為當我說「神瑛使者」時，這名字並沒有太大意義，而當他一稱「侍者」的時候，我立刻覺得意義出現了。因為《紅樓夢》中主角賈寶玉來此世間並不是來玩的，他的任務是來照護（侍候）眾生的。

就好像印度佛傳故事中，悉達多並不是因為自己貴為太子，覺得受不了宮廷生活而出家。他是在四門出遊以後，看到眾生的苦惱，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去解決它，才走上大出離的修行之途的。

我一直到近年來才懂，整個大乘佛學的精華，原來是 「為了眾生」的緣故，這叫做 「發心」──把原本狹隘 「小我」的心，藉著隨順眾生、不斷增長對眾生的同理心，把心無限量地放大；同時這也是唯一可以通達證悟的路，不然的話，你不會成佛。就這點呢，所以賈寶玉在前世的神話世界中，原本是神瑛 「侍」者。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他天生的任務是下凡一遭，去侍候所有大觀園裡的姊妹和情人們。她們若有什麼問題，就趕快設法去替她擋一擋；擋不了的話要挨打、打爛屁股的。這種事情都受過了，所以他是一個十足的侍者。回到神話架構來看紅樓，當初作為一塊無用頑石的 「神瑛侍者」，他無聊嗎？既然通靈，他就離開赤霞宮，跑到靈河岸去了。他看到：哎唷，這株仙草這麼美！他於是就澆水、澆水、澆水⋯⋯好了，這下子結了緣了。這一切都是 「因緣法」，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也並無一物能夠單獨自主地存在。

每個人的存在都是緣起於無數不可知、不得了的條件，設想如果沒有宇宙大爆炸、沒有整個銀河星系的完成，怎麼會有我呢？而這整個宇宙的完成，全部都跟我同體、隨時都與我同在，我什麼時候想到過它呢？我有過感恩沒有？都沒有。所以呢？一切都因為是結上緣了。這個結緣哪，可不得了啊！就因為他澆了水。自神瑛侍者澆了水以後，絳珠仙草就心生一念情意道： 「哎呀，受了恩惠，該怎麼辦哪？」好了，糟糕了。她就說： 「我將來就用一生的眼淚來還報他罷了。」天哪，可怕不可怕？她不只是流眼淚，她是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耶！她用胭脂紅淚拋紅豆，使得賈寶玉非常痛苦，簡直是椎心刺骨。你說她這是報仇呢、還是報恩？這就是人生大謎了。

可是呢，也就是因為這樣一念的報恩之心，牽動了整個孽海情天。誠如詩佛王維在〈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中所說： 「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要知道，心性海洋裡無數潛藏的心性種子，都不一定會發作的。它們就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所說，那是潛在的心理情結、一堆一堆的情結；或可以說是潛意識，或更深層的集體潛意識。

情結本來不具實質，只是虛置而已；就好像數學公式，你不把數字代進去它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可是你一牽引它的話，它可能產生驚天動地的效果。榮格說：如果你不懂這個潛在的世界，不能夠跟它善加溝通的話是很危險的。如果一個文明不懂集體潛意識，也無能與集體潛意識連結；這個文明是危險的，可能形成一個惡魔的文明。這是榮格講的。

我們現在好像只有活在意識形態中。我們只認識能夠辨認出來的東西（現象），我們跟著感覺走，我們崇拜感官，而不知道感官是可以通向 「明心見性」（真相）的。

絳珠仙草心念這一動，便來到警幻仙子案前登錄；於是喔，牽動了、牽動了，引得一堆的情鬼都要跟著下凡了。為了完成她的報恩，這整齣大戲都是由賈寶玉結緣、林黛玉動情生心搞出來的。這一堆的風流冤家，又稱之為下凡情鬼，聽起來有點可怕，是我們有點不習慣，這 「鬼」或可說是「情結」或佛說業力的意思。一旦加以牽動，所有這些虛置的心靈公式全都蠢蠢欲動。所以這堆人下凡，造歷幻緣；她（他）們有共業、有個別的業；個性、地位、命運參差高低，就聚攏、形成了《紅樓夢》中整體角色的大集結。

●本文摘自 聯合文學 出版之《紅樓夢幻：《紅樓夢》的神話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