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如晴13萬字小說《沸點》重塑80年代臺灣集體社會記憶

文／鄭如晴

　　這是臺灣歷史最悠久的天后宮，奉祀的是媽祖。廣場前擠滿了前來燒香的善男信女；供桌像一條長龍，由正廳的祭臺蜿蜒到宮外的廣場上。這天正是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天上聖母媽祖的誕辰。天后宮鑼鼓喧天，鞭炮聲不絕於耳。從子時開始天后宮「開鼓」的鼓聲隆隆，正式拉開媽祖祝壽醮會的序幕。信徒們早在四天前紛紛吃齋淨身以便參加祝壽陣頭的繞境遊行。這一年來風調雨順，笿路人馬所組成的「陣頭」也就格外多，尤其漁民所組成的「陣頭」聲勢更是浩大，去年的烏魚魚獲量特別多，光是烏魚子所帶來的進帳，就夠魚民們一年的生活家用了，為了答謝媽祖的庇佑，為了表示虔誠的敬意，這個陣頭請來了全鄉市最貴、表演最精采的「八仙過海」團。一大早五點，天后宮就擠進了上千名的信徒。住持捻香祝禱儀式開始，這時萬頭鑽動，大家爭先恐後觀禮，祝禱儀式過後，緊接著是過火」。傳言「過火」不但能消災治病還能祈福。只見廟前放了一張桌子，中央擺印，左擺劍，右擺勒，四果在上，廟前燃起一堆柴火，道士首先在廟內舉香祭拜，接著面對柴火唸唸有詞，當柴火燒成炭火時，一旁侍候的人不斷向炭火撒下鹽，以便降低熱度，忽見道士背後的乩童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向火堆衝去，這時跟在後頭長龍般的信徒，失去理智般，衝過火堆，說也奇怪，這群善男信女，均能毫髮無傷的完成「過火」儀式，火堆在經百人千人的踐踏後，最後只剩一堆黑灰，餘溫尚存。接著大家就等著遊行。八點不到，車分四路向市區各地出發，上百輛的三輪車節比鱗次，一路逶迤，壯觀無比，沿路兩旁的信徒所擺設的香案綿綿不絕，整條街沈浸在裊繞的香火中。

　　十點了，金足揹著孩子擠在人群中，她剛從半仙黃老醫師的診所出來。背上的孩子昨晚咳了一夜，一大早天未亮為了躲過進香的人潮，她就急急揹著孩子借著天后宮通霄輝煌的燈火，走出廟旁的青石小巷，怕出來晚了被堵在巷內，萬一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向滿姑交代。

　　她在半仙黃的診所門外等到八點半，老醫師才剔著牙打著嗝出來開門。看到她坐在門口臺階上，嚇了一跳：「哪不給我敲門？怎麼這麼客氣？」

　　「免啦！驚吵到你！」金足知道老醫師通常有打晚牌的習慣，怎麼可能太早起。雖然心中暗暗著急，卻又怕得罪他，只好耐心的等。

　　進了診所，金足解下背上咳得滿臉通紅的小女孩，焦急的問：「是不是「害阿窟」(肺病)又犯啦？」下聽診器，笑著說：

　　「不是啦！是感冒。從上回的X光片中顯示，「害阿窟」快痊癒了，現在肺部功能很好，免驚啦！這回是感冒，冷到啦，打一針就好。這個囡仔真有福氣，有你這款姨婆，當她是寶貝。若遇到別人，早就沒命了，還記得她剛出生送來時，才巴掌大，被她娘的肺癆感染，奄奄一息。你看，現在生得這款好勢......」

　　「是啊！攏是緣分，剛來時才菜頭仔大，存一絲氣而已，看得實在心疼。」金足回憶四年前從她姊姊滿姑手中接過這小女孩時的情形，彷彿還是昨日。

　　「半仙公，我不要打針！」這個小女孩突然開口，鼔著圓圓的眼睛看著老醫師，清清潤潤的童音。

　　「憨囡仔，打一針好得快！」老醫師摸摸小女孩的頭說。

　　小女孩低下頭，兩隻眼睛盯著小鞋，兩泡眼淚含在眼眶裡打轉，嘴角下撇，她是在打針吃藥的日子中長大的，終究沒有像其他同齡的孩子，一聽打針就哇哇大哭。

　　金足回想方才在黃半仙診所的那一幕，心中不免抽痛。她推開人群往天后宮的方向走去，遊行的隊伍還在進行，聽說這天媽祖特別靈，待會兒也要進去頂拜，祈求媽祖保佑這孩子。材走到一半，天上烏雲密布，隨即起風，下起了絲絲小雨。糟了，沒帶傘，金足心急褙上生病的孩子，低下頭四處搜索，隨手就撿起散落在路旁的破紙板為孩子遮雨。她加快腳步，走走跑跑，遊行的隊伍仍舊熱熱鬧鬧的迎面而來，似乎絲毫不受天候的影響。「金足姊，金足姊！」她聽到有人在喚她，一抬頭正好看到漁民所組成的豪華陣頭近在咫尺，老伴生前的一群夥伴正在跟她揮手。光看這陣勢，她就知道這一年來，大家時運不錯，當然最主要的是漁船設備不斷在更新進步。如果兩年前，老伴不被那個大浪打入大海中，那麼今天站在那陣頭最前面的人就是他。面對著她，他會故意搖擺，吆三喝四，證明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他生前從未正眼瞧過她，有時喝了酒還會打她。等挨過了幾記老拳後，金足就起身躺在木床上為昏醉的他寛衣洗腳。她常在想，如果這時此人清醒來兩眼看著她，她反倒會丟下他不管。也因為他太愛風神了，在最後一次的出海回程中，站在船頭猛揮旗，那個該死的大海直直向他撲去，一眨眼他就被捲入大海中，再也沒有回來。

　　風勢越來越大，遠遠的就聽到了天后宮傳來的朗朗誦經聲，這一天誦讀的是天上聖母經文。知道快到了，金足才放慢腳步，氣喘吁吁的拭擦額頭上微微冒出的汗珠。

　　金足家在天后宮旁巷尾，一座三合院內的東廂房，廂房只有前後兩個房間，和西廂房人家共用一個正廳。回到家孩子已經睡著了。市區馬路上的鞭炮喧天，嗩吶鼓吹以及銅鑼聲越行越近，有隊伍已經漸漸回轉來了。

●本文摘選自時報出版之《沸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