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與老舍】蔣勳/文章為命酒為魂

文/蔣勳
臺靜農老師一九三六年(或三七)在青島初識老舍,當時老舍剛發表完《駱駝祥子》,兩個同樣關心社會底層邊緣人的作家,成為莫逆。
一九四四年重慶寫作團體要紀念老舍寫作二十週年,臺老師因此寫了這篇〈我與老舍與酒〉,不知道為什麽用「酒」貫穿著自己和老舍的生命,像窮途而哭,有許多不可言喻的惆悵。這珍貴的六十年前的手稿,竟然在戰亂裡沒有毀壞,輾轉顛沛流離來到臺灣,竟然在臺老師逝世三十年的忌日在池上穀倉展出,有不可思議的緣分吧。
書寫社會受壓迫的底層人民的老舍,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建立,他當然是當紅的左翼作家。在臺灣白色恐怖的年代,老舍的作品因此也是「禁書」,臺老師這篇紀念老舍的文章也犯忌諱,一定深藏不敢示人吧。
老舍是在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就不堪被批鬥受辱自殺的。八月二十四日深夜自投於太平湖溺斃,死時六十七歲。老舍死訊傳來,臺靜農先生是什麽樣的心情?
我認識臺老師是在八○年代,我知道他與老舍相知甚深,幾次開口想問,終於都沒有開口。
青年時有過共同的信仰,都夢想著可以共同攜手開創一個「正義」「公道」「合理」的社會,為這個信仰受苦都值得,為這個信仰個人受迫害都值得。
臺老師的最後二十幾年歲月,可能是看著老舍的自殺,看著自己青年時代一個一個有熱血有理想的同志一一走向統治者的牢獄、下放、勞改,死亡。
他是時代的倖存者,或許他也在時代巨浪滔天的混濁裡沉思著,信仰是什麽?正義是什麽?公道在哪裡?
「祥子病了,」老舍說:「大雜院裡的病人並不止於祥子一個。」浩宇傳來臺老師〈懷老舍〉的詩稿,掛在穀倉牆上,做展覽的結尾,他傳了位置圖,問我:「這樣好嗎?」「這樣好嗎?」我彷彿覺得神魂恍惚,很想回頭問問什麽人,但回頭也無人在。
身後聲名留氣節,文章為命酒為魂。
〈懷老舍〉詩稿的前兩句是老舍自己的句子,臺老師面對舊友的自戕傷亡,傷逝之情,彷彿不想再多說什麽。一九二四到一九三七老舍在倫敦教書創作,他是在中日戰爭爆發後放棄歐洲的工作、毅然決然舉家遷回北京的。一個時代的文人,在赴身太平湖清流時他會有許多縈繞在心中的愴痛嗎?「身後聲名留氣節」,老舍的詩是預言了自己生命的最後堅持?
「渝州流離曾相聚,燈火江樓月滿尊」,臺老師緬懷舊友,接續兩句。沒有評論,只有感懷。
在四川戰亂中相聚過,記得那時的江樓燈火,記得酒尊裡滿滿都是月光。這是無言的祭奠了,〈懷老舍〉的詩稿寫於一九八九年,但是「身後聲名留氣節」,老舍生前自己的詩句,是一生預言的詩句,一九六六年老舍自殺後,臺老師一定再三咀嚼,苦澀哽咽吧。
不知道為什麽幾次想問老舍的死,終於沒有開口。臺老師與近代左翼文人的牽連瓜葛甚深,在臺灣白色恐怖株連甚廣的清除左派氛圍壓力下,臺老師如何自處?
相信自己淑世的理想是一生為受壓迫者代言的忠實信仰,與任何政權黨派無關,不甘淪落為社會既得利益者的自私自利,不甘做占據一切資源為自己的名利振振有辭的下流文人,不甘被統治者牽著鼻子走,臺靜農如何度過怖懼的六○、七○年代?
到了八○年代,政治壓力稍減,常在他家聽到自以為叛逆的文青嚼舌,談及他在大陸三次被捕入獄,一九四六索性舉家遷臺,逃離中央政權,「沒想到『中央』又來了」。嚼舌者頗得意自已的尖銳。臺老師總是委婉回答:「家裡人多,北方冷,買被子置冬衣都負擔不起。臺灣熱,省了一大筆錢。」他從不說他在「逃」誰。
嚼舌者繼續說他門口總有吉普車監視,他也淡淡一笑回答:「不是我,是對門住的彭明敏。」
文藝圈子是非瑣碎,遇到喜嚼舌根的男女,臺老師常常不耐,淡淡回說:「咖啡杯裡的風波吧」。或許心中有沉重鬱苦的心事,其實是不耐膚淺的吱吱喳喳……。
他看了太多次政權改換,他也太清楚每一次政權改換時文人知識分子大眾被權利煽惑、附和統治者的愚蠢醜態吧?
●本文摘選自有鹿文化出版新書《萬寂殘紅一笑中:臺靜農與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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