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楊金燕／妳已經很棒了

姍姍一聽，放聲大哭

台北慈濟醫院第四專責病房的大半夜裡，顯得很不安寧。整夜不肯睡覺的姍姍（化名），一會兒焦躁走動、一會兒不斷在床上磕頭膜拜、哭喊；一下子呼求著佛號，一下子又吼著「我不想活了」，吵到隔壁病室的病人都來向護理站求救，「能否請她稍微小聲點，這樣大家都沒辦法睡覺了。」然而深夜裡，護理師的勸慰卻顯得非常有限。

次日一早，專科護理師陳蓁蓁穿上隔離衣裝，打開姍姍房門時，看到她整個人瑟縮在病床上，眼神恍惚，看起來既落寞又傷心。姍姍是一位四十多歲的教師，這幾天病情起伏大、全身又起紅疹，讓她非常不舒服，經過昨夜躁動，一早的她就像個受傷且躲在牆角的小動物。陳蓁蓁走向她、溫柔地抱住她，輕輕搖晃：「妳已經很棒了、妳已經很棒了。」姍姍一聽，竟放聲大哭，哭到全身顫抖，不能自已。

陳蓁蓁繼續環抱著姍姍，讓她哭、讓她宣洩，但同時也把她拉回現實：「妳現在在住院治療，在這個治療階段，我知道妳已經很努力、很棒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姍姍才慢慢停下啜泣聲。

陳蓁蓁緩緩問道：「妳現在有什麼想要跟我說的嗎？還是，妳現在最擔心的，是什麼呢？」原本專注在自身煩惱的姍姍，擦乾淚眼後的第一句話，竟是：「妳怎麼都不怕危險？妳這樣抱我，如果被傳染怎麼辦？」她開始擔心起眼前這位專科護理師，開始看得見別人了。

「不會，我穿了兩、三層防護衣保護著，很安全，妳放心。」陳蓁蓁說。她看到姍姍桌上有個小筆記本，便告訴她，「不然妳就試著寫下來，如果妳想要讓我們知道的，隔天我們進來時，妳來告訴我們。」陳蓁蓁說，有些病人不太想要別人幫忙或建議，但透過書寫，也能紓解情緒與壓力。

「我真的相信，罹患新冠肺炎的病人，那種疏離感會讓人崩潰，甚至自殘。」擁有十五年護理經驗的陳蓁蓁也發現，通常擁有較高學歷的病人，對自我要求會比較高，會覺得「我都防護得這麼好，這麼小心翼翼，為什麼還會得到新冠肺炎？」或是「我已經那麼努力做運動了，為什麼我的篩檢還是沒辦法過關？」等等，所以了解病人的背景，比較能找到跟她互動的方式。

「有時我們會想建議病人，應該如何如何，或你應該要怎麼樣；但其實病人完全聽不進去，他根本不想聽。」陳蓁蓁說，只有真心同理病人，給他正向的回饋，才有機會讓他慢慢地再多告訴你一點點，而每天固定的陪伴，會讓病人有信任感，漸漸地就會把他真正擔憂的事告訴你。

找出問題，才能對治

當天，陳蓁蓁也與護理站的同伴們分享這個互動的歷程，提醒：「姍姍這個階段是需要更多的陪伴。」隔天，賴昱伶護理長也穿上兔寶寶裝，進去陪伴姍姍，「聽說妳昨天哭得很傷心、很難過，想來陪陪妳，也想了解妳現在的心情。」

經過昨日專科護理師的大擁抱後，姍姍似乎卸下心防，開始說話了：「我是個幾乎用不到健保卡的人。但現在，我不只得到新冠肺炎，這兩天還全身起紅疹，很癢很癢，從背後到屁股整個都是，有些地方我還擦不到藥，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嚴重，心裡真的很害怕。」

「那我來幫妳擦藥，好嗎？」賴昱伶說。姍姍把衣服脫了，讓護理長幫她仔仔細細、全身擦藥、皮膚乾燥處也上了乳液，姍姍也敞開心來聊天了。

姍姍說，有位朋友經常來電關心她，並告訴她，得到這個病是因果關係，是因為她上輩子做了不好的事，才遭受果報，所以希望她能上線一起參與某個宗教的共修團聚來消除罪孽，但那樣的共修儀式，讓她非常不舒服、有壓力，她卻不知道如何排解；再加上六位家人陸續染疫，她很擔憂年紀大的爸爸，情緒才如此崩潰。

姍姍還提到，她茹素三十多年，卻吃不慣慈濟醫院的素食，加上分量大、吃不完，常常倒掉，浪費食物讓她很難受。原來姍姍平時只吃原形食物，蔬菜只簡單燙過，不加鹽、不加油，吃得非常清淡，於是護理長央請營養師幫忙特製餐食並且減少分量，解決了姍姍的難題。

那天，賴昱伶還跟她聊起吃素的因緣。姍姍說，小時候鄰居家裡養豬，每次豬隻要拖出去被宰殺時，總會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她曾目睹豬隻因為不想被拖走，就死命跪著，讓人拖不動；每每聽到豬在號哭，姍姍便愈來愈難受。後來，她跟爸媽央求，「我們可以不要吃肉嗎？」爸媽雖嚇一跳，但也因為孩子的悲心，全家都吃素，一吃便超過三十年。

賴護理長就這樣穿著層層兔寶寶裝、戴著N95口罩、面罩等，跟姍姍聊了一個小時。問護理長，妳應該早已全身汗濕、呼吸也悶得難受吧？「嘿，她終於肯開口了，我當然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啊！」賴昱伶說。

找出問題，才能對治。後續，身心科醫師也來共同協助，這群第一線的護理師、醫師，如同大隊接力選手，一棒接一棒，只管全力衝刺、不漏接地照護病人。事後，姍姍曾分享：「被擁抱的當下，我的難過、我的感受，那位護理師好像都懂、都能接應。」她也在出院後畫了兩幅畫，分別送給護理長和陳蓁蓁。給陳蓁蓁的那幅畫中，是一位身穿防護衣、戴著防護帽與口罩的護理師，緊緊擁抱著一位哭泣的小女孩。

這個禮物給了陳蓁蓁極大的鼓舞。陳蓁蓁是慈濟護專第一屆畢業生，在進入專責病房前，她告訴兩個孩子：「把媽媽借給醫院兩個月，我再回來做你們的媽媽。」她以身教告訴孩子，只要病人有需要就該挺身而出，看到病人展露微笑、走出醫院，任何困難都不是困難！

●摘自心靈工坊出版《疫起面對，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