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黃致凱／墜落了，也有一雙手會把你接住

幸福有兩種，一種是慾望被滿足，例如在寒冬裡喝下一口熱咖啡，身體暖起來的那瞬間；另一種是不離不棄的陪伴，當你面臨生命中的重大難題時，他（她）或許不能給你什麼實質上的幫助，甚至無法提供有建設性的意見，但是你一回頭，他（她）永遠默默在你身後。

就在當下，我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我媽是非常傳統典型的台灣女性，她四歲時，我外公就過世，我阿嬤帶著大舅二舅改嫁，媽媽被送給別人當養女。在那個剛從農村轉型到工業社會的年代，生活十分艱苦，不同的家庭經常上演相似的劇情：家中的老大國小畢業，就要去工作維持家計，讓弟妹繼續讀書。媽媽說她從十二歲開始工作，每個月領到的薪水，都是連信封袋原封不動交給養母，一直到她二十四歲嫁給爸爸為止，她從來沒有自己的零用錢。

結婚後，爸爸在經濟上十分不穩定，媽媽只好用那滿布厚繭的雙手，縫補起這個千瘡百孔的家，一肩扛下家裡的重擔，孩子的未來是她最大的期望。

我從小讀書就不需要父母擔心，從內湖高中一路考上台大戲劇研究所，學業堪稱順遂。我的成績，向來是從事勞力工作的媽媽最大的欣慰，滿足了她無法升學的遺憾。

進到屏風表演班後，恩師李國修栽培我當副導演，獲得機會的我當然得好好掌握，劇場實務對我而言，比研究所那些原文書上的理論重要一百倍，於是我選擇了延畢，全心投入排練。很快的，延畢年限到了，我論文依然沒有方向，惶恐不已的我，決定休學兩年先去當兵，趁這段時間思考未來要繼續工作還是專心拿學位。雖然研究生休學是常見的事，但我一直害怕會讓媽媽失望。她辛苦栽培長大的兒子，就差一步要拿到碩士學位了，為什麼要放棄？

那天晚上，我試著用很平靜的口氣，跟媽媽講了我的決定。她聽完，傳出一聲重重的鼻息，緩緩道出：「不管你做什麼決定，媽媽都支持你。」就在當下，我有一股想哭的衝動，我知道她有點失落，我知道她對我能否拿到學位憂心，我也知道她無法給我的研究論文任何建議，但媽媽的那句支持，讓我心裡踏實了許多，彷彿我只要用力去飛，就算不小心墜落了，也有一雙手會把你接住。

我勉強擠出笑容，說了聲謝謝

2017年，故事工廠到台中加演《男言之隱》，首度踏上國家歌劇院，票房就全滿。怎料從台北南下當天，發布了陸上颱風警報，全劇組冒著風雨進館彩排。彩排剛結束，我們得知晚上停班停課，首場演出取消。

入夜之後風雨沒有想像中大，我僥倖地想，明天至少還能演一場。但台中市政府隨即宣布隔天停班停課，這意味著，兩場演出要全數退票。

但第二天，不僅無風無雨，天氣由陰轉晴，我心有不甘地一路開回台北，最後還很諷刺地出現了太陽，只是劇團的財務卻陷入陰霾。停演對於劇團來說是重大打擊，因為劇團不像一般店家，今天歇業，明天就可以營業，場地都要半年甚至一年前預定，能不能候補到檔期復演，沒人知道。那天到家後，陸續接到慰問電話，合作多年的舞監世信說這次裝拆台的費用，給劇團打對折，共度難關。老婆看著我愁容不展，猜想故事工廠接下來的營運會出現危機，她輕輕摸了我的背：「如果劇團撐不下去，我們就把房子賣了。」我勉強擠出笑容，感慨萬千說了聲謝謝。

其實我知道，這間房子是岳父岳母出錢登記在老婆名下，要賣豈是她輕易的一句話就決定……但老婆說出那句話時毫不猶豫的態度，讓我感受到什麼叫夫妻間的恩義。後來，劇團靠著老闆鋒哥去借錢周轉挺過危機。房子沒有賣，但我知道她願意為了我賣房子，那就夠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有「被人接住」的感覺，兩個恰巧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妻子。比起那種「慾望被滿足」的幸福，不離不棄的陪伴，更顯得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