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心情】柯幸玫／馬蹄花開的時候

盛夏無風，陽光閃閃。庭院裡，油亮綠葉烘托的純白花朵正盛開著。鄰家綠手指阿姊笑著走來：「這馬蹄花真不錯，年年都開花。」原來叫馬蹄花啊！橢圓長葉終年翠綠，重瓣花瓣還有波浪皺褶，是漂亮的小灌木呢！這個夏天，妳第一次連結起這植物的花與名。

「一直到秋天都會開花喔！馬蹄花又叫馬茶花……」阿姊解釋，兩種說法用閩南語念，音是近似的。幾年前的夏天，妳帶回這盆栽，母親交給妳時，已結滿可愛的梭形小花苞。母親也愛種花，但這花顯然「不是她的菜」。顏色引發的聯想，投射出她對垂暮之年的恐懼。她偏好長年飄香的桂花，四季嬌豔的海棠，看重一花一樹涵蘊的形而上的力量，尤其是兒孫不在身邊的空蕩家宅，需要更多的花團錦簇，帶來生命榮景的想像。

多年來，兩老守護著家園。愛乾淨的母親，灑掃庭除是家常，年節前大掃除任務上身，白內障的眼睛更是突然清亮無比，窗戶上方、櫃子底下，每個角落仔仔細細，想像一個八十幾歲阿桑爬上爬下的景象？父親急急勸阻，也少不了引來街坊鄰居的紛紛議論……

雙親獨立而尊嚴地過活，然而行將老至，怎能不潛藏著對未來的慌恐？父親曾問：「以後我們兩老怎麼辦？」妳回他：「要不要搬過來……」妳察覺到他微微的慍色，對於他這樣遵循「血脈傳承」鐵律的老派男子，依賴出嫁的女兒聽起來多麼違逆？現在雖早已不時興冠夫姓，但妳在父親眼中，除了向來的政治不正確，恐怕早已是外姓異族了。

當妳糾結於不被理解的傷感，朋友告訴妳，我們父母的世代，要捨掉傳統談何容易？在兄弟各自成家後，未婚的她陪伴父母終老，她的母親一直有「為什麼不是兒子照顧」的遺憾。朋友在父母離世多年後，提及往昔委屈，始終也沒能釋懷。

春夏之交，父親因腸子脫垂進了醫院動了刀，手術順利，返家翌日卻因排尿困難，兩老相偕奔赴醫院急診。妳暗夜驅車前往探視，父親卻輕描淡寫：「因為不想麻煩妳太多……」It’s ok!但在這瘟疫之年，你們企盼的、已移居國外的獨子，仍阻絕在千萬里之外啊！

過了立秋、白露，秋意漸濃，馬蹄花靜靜開落，妳蹲踞矮灌木前，卻忍不住想起《詩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酸楚自心的底層襲來，妳趨近馬蹄花，就著幽幽的花香一起呼吸，感覺憂傷輕了點。時令與自然之美，讓妳舒暢，當放下「非怎麼樣不可」的執念，前方的路隱隱若現，妳知道，妳終將踩出自己的腳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