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第一屆「台灣房屋」親情文學獎‧佳作】等拾雨/不跟外婆說話

外婆的第三隻腳趾跟第四隻一樣長,腳小彎彎的,指甲幾片灰濛濛的,跟她的眼睛一樣。她看我時,我常低頭看著她的腳。於是,她腳的形狀在我的記憶裡比她的五官還清晰。記憶中的她永遠穿著泛黃的透明塑膠拖鞋。每次去探望,外婆不知已在巷口坐了多久。外婆的家很舊,電視小小的,我總坐在籐椅上看五燈獎。她不會跟我說什麼話,就看著我,我就盯著電視。臨走的時候,總得從冰箱裡拖出一包包的水餃鍋貼蒸餃韭菜盒子,要我們帶回去。
我不跟外婆說話,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鄰居一起養了一隻兔子。有天下午游泳回來,死了。鄰居一口咬定,是因為我外婆給牠喝了水。她還說,妳外婆有一股老人味。
從那時開始,我對外婆總垮著一張臉。一起坐車時,我不喜歡她的身體碰到我。只要有她在,我就會把車窗捲開一點。媽媽弄蒸餃給我吃的時候,我會抱怨。寧願餓肚子,也要堅持某種自以為一貫的態度。這樣的情況蔓延過童年,穿越青春期,成了一種畸形的相處模式。到外婆家,我的臉依然硬邦邦,話無法多講,唯一改變的是,明白外婆的蒸餃連鼎泰豐都不及,所以會幫忙一起收冰櫃。
外婆沒有真正被當成一個「女人」,所有漂亮的東西她都沾不上邊,慾望與需求似乎都與她無關。明白這件事時,我已二十七歲,在美國。那天我和著麵粉做了幾十個鍋貼,像跑完一場馬拉松一樣癱坐在沙發上。望著流理台上歪七扭八的鍋貼,突然心頭一酸,淚水全滾了出來。原來七十幾歲的外婆將最美麗的自己全揉進了那一坨坨麵糰裡。外婆已經走了很多年,我並沒有常常想起她。只記得那天是半夜,媽媽沒有叫醒我自己去了醫院。後來她說,全世界好像只剩自己了。
很多年後我才懂那句話的心情──媽媽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兒了。從自己學會包鍋貼那天起,我才開始想念外婆,明白永遠錯過當外孫女的機會了。我常常寫她,像把以前說的話慢慢提領出來。每次寫完都覺得是最後一次的懺悔。而每次,都還不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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