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聯副電影院】聞天祥/霍華艾許曼的祕密與迪士尼的文藝復興

霍華艾許曼為迪士尼製作《小美人魚》、《美女與野獸》等膾炙人口的電影。
(圖/HowardAshman.com)
霍華艾許曼為迪士尼製作《小美人魚》、《美女與野獸》等膾炙人口的電影。 (圖/HowardAshman.com)

霍華艾許曼是「文藝復興」的關鍵

訂了Disney+先看的不是漫威,而是幾部有關迪士尼興衰的紀錄片如Howard、Waking Sleeping Beauty,儘管囿於家法有些東西講得遮遮掩掩,但部分蛛絲馬跡也一解心中之謎。

眾所皆知,1989年的《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同時挽救了跌入谷底的迪士尼動畫和創意枯竭的美國歌舞片;1990年的《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更上層樓成為首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動畫;1991年的《阿拉丁》(Aladdin)北美票房首度跨過兩億美元大關……背後有個靈魂人物是被譽為「賦予人魚歌喉和野獸靈魂」的霍華艾許曼(Howard Ashman)。表面上他好像只是片中歌曲的作詞人,然而他的多才多藝確是「迪士尼文藝復興」(Disney Renaissance)的關鍵。長久以來我一直好奇:當年忙著曝光與權力競逐的迪士尼高層知道他們委以重任的是個感染的男同志嗎?

《異形奇花》在外百老匯連演5年2209場

1950年出生於馬里蘭州巴爾的摩的霍華艾許曼,從小就有說故事和表演的天分。妹妹說他把檯燈罩塊布、拿出重新塗色灑上亮粉的玩偶,便可以天馬行空。媽媽回憶帶他看第一齣戲,他就立志上台演出,演出角色包括後來被他搬上大銀幕的阿拉丁。他在波士頓大學及高達學院就讀,並於伊利諾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後,前往紐約打天下。在百老匯出頭不容易,艾許曼反在外百老匯成立不到百人座位的小劇場WPA,也在這段時期結交了他的音樂搭檔亞倫孟肯(Alan Mencken)。他們在1979年首度合作,把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小說《金錢之河》(God Bless You, Mr. Rosewater)搬上舞台。接著在1982年首演的《異形奇花》(Little Shop of Horror)影響更大。

《異形奇花》來自B級片教父羅傑柯曼(Roger Corman)1960年僅以兩天就殺青的電影《恐怖小店》(The Little Shop of Horror),描述花店店員如何靠著一株外觀奇特的花卉吸引關注,卻藏有不可告人的祕密,原來這株花得靠鮮血灌溉、人肉當肥料。從角色到題材,別說百老匯敬謝不敏,連在外百老匯都是創舉。資源有限,創意無盡,一群有才華的人像被丟到車庫用垃圾創造了藝術。看過演出的羅傑柯曼就曾大讚:「在外百老匯演這齣戲簡直完美,劇場外面就是劇中世界。」值得關注的是身兼導演、編劇、作詞的霍華艾許曼,表面上簡化了角色、沖淡了犯罪情節,事實上卻完美示範了同一個故事進入到不同展演形式,甚至迥異的類型世界時,所需要的移形換體,實非易事。艾許曼保留了原典的黑色幽默,甚至更進一步讓總是對女主角暴力相向的牙醫男友,成了「媽寶」、「飛車黨」和「貓王」的混合體。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即使手臂紮著繃帶也能詠唱出想有個青青家園的夢想,只是不小心暴露她對呆頭鵝男主角情有所鍾。奈何兩人自信不夠,男主角還要忙著跟怪花對唱「要我長大就餵飽我」的天人交戰,也難怪定情曲得到很後面才終於出得來。那份對角色的同情遠多過原片的調侃,各式曲目穿針引線的流暢,讓它在音樂劇的領域更形耀眼。

《異形奇花》在外百老匯連演5年2209場,斬獲了1983年所有劇評家獎的最佳音樂劇,但它只在「外」百老匯演出的結果注定了當時與東尼獎無緣(搬進百老匯劇院已是21世紀的事),卻無礙被搬上大銀幕。電影版由法蘭克歐茲(Frank Oz)擔任導演,編劇依舊是霍華艾許曼,他和亞倫孟肯還為抓狂的奇花多寫一首新歌〈外太空來的綠色惡媽〉(Mean Green Mother from Outer Space)也提名奧斯卡最佳歌曲。美國著名影評人羅傑伊伯特(Roger Ebert)看了《異形奇花》後鐵口直斷:這會是下一部《洛基恐怖秀》(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1975)。誰也沒想到完成這部怪怪歌舞片的人要拯救的,竟是迪士尼。

《小美人魚》大獲成功

《異形奇花》製片人大衛葛芬(David Geffen)雖然沒有支持霍華艾許曼的下一齣音樂劇《微笑》(Smile),卻把他介紹給初掌迪士尼大權的傑佛瑞卡森柏格(Jeffrey Katzenberg)。霍華艾許曼眼中的好萊塢就像當初擠不進的百老匯,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幾個劇本邀請皆不了了之,他變得不太想做真人電影,反而對當時聲勢貧弱的動畫大感興趣,認為這才是和音樂劇(歌舞片)結合最好的形式。在為《奧麗華歷險記》(Oliver & Company,1988)寫了一首歌之後,就投入了《小美人魚》,還帶上作曲搭檔亞倫孟肯。

身兼監製的艾許曼當時清楚地向所有迪士尼動畫師解釋:不要讓角色只是停下來唱歌,而是這些歌推動劇情的發展。因此,〈加入你的世界〉(Part of Your World)既是叛逆的青少年對陌生事物的好奇以及跟家長鬧彆扭的反應,更在王子出現後成為動心與訴情的詠嘆。〈海底下〉(Under the Sea)是音樂老師兼國王眼線的螃蟹賽巴斯汀,力勸公主打消念頭的歌舞說帖,也暗示歲月靜好還是抵不過愛情誘力。〈我憐眾生〉(Poor Unfortunate Souls)不僅唱出海巫婆不懷好意的假慈悲,也在歌聲中教人魚公主貿然簽下危險的契約。這使得〈給她一個吻〉(Kiss That Girl)顯得更加可愛而迫切,要是王子再三心兩意,戀曲終將以悔恨收場。《小美人魚》所有歌曲都富含個性(艾許曼甚至把螃蟹賽巴斯汀改成牙買加裔,好讓加勒比海曲風與幽默的歌詞如魚得水),與劇情嚴絲合縫的程度,用再尖刻的標準來看都難以挑剔。因此當老闆要求刪掉〈加入你的世界〉這首曲子時,艾許曼抵死不從。事實證明他的堅持是對的,這首歌曲成為經典。

1990年,《小美人魚》在奧斯卡頒獎典禮奪下最佳電影音樂及歌曲兩項獎,回到紐約後,霍華艾許曼告訴亞倫孟肯自己感染愛滋病已經一陣時日。儘管歷史學家彼得昆澤(Peter C. Kunze)近日在一篇名為「LGBTQ觀眾與藝術家拯救迪士尼」的文章指出,掌管迪士尼的傑佛瑞卡森柏格得知艾許曼染病後還是支持他,甚至把《美女與野獸》製作團隊從洛杉磯搬到紐約,好讓他兼顧醫療和工作。但這是《小美人魚》大獲成功後才有的待遇。

與死神拔河同時,為電影灌注歡樂

霍華艾許曼和他的作曲搭檔亞倫孟肯在私生活上並非一對。孟肯有老婆小孩,艾許曼那時也和建築師比爾勞奇(Bill Lauch)雙宿雙飛。但孟肯是艾許曼帶去迪士尼的,他對孟肯有責任,擔心袒露病情會讓所有毀於一旦,所以連孟肯也瞞著。確認後者有了奧斯卡和葛萊美獎加持,已經站穩地盤,不會受到牽連,才據實以告。幫《小美人魚》配音代唱而知名的裘蒂班森(Jodi Benson)也覺得是因為當年《微笑》音樂劇在百老匯失敗,心疼且過意不去的艾許曼刻意給她試唱女主角的機會,而且一磨再磨,直到她成為無可取代的愛麗兒為止。他翼護這些有才華的夥伴,也擔心自己會連累到他們。

1980年代對愛滋病的陌生與恐懼是今天難以想像的,「上帝給男同志的懲罰」是甚囂塵上的偏見,當時罹病也如同被判了死刑。霍華艾許曼對此並不陌生,和他從伊利諾大學一路到紐約創建WPA劇院的前度伴侶史圖爾懷特(Stuart White)就是在1983年死於愛滋病。雖然他們1980年就已分道揚鑣,但在懷特去世前,艾許曼盡釋前嫌。他後來和建築師比爾勞奇成為一對,想要共度餘生的兩人設計了自己的房子,沒想到小小的鵝口瘡帶來免疫系統出問題的警訊,破壞了整個計畫。那個年代要擔心HIV檢測留下的紀錄可能會喪失保險與事業,善解人意的醫師改從T細胞數量測試,從數量嚴重不足確認他感染了愛滋。

艾許曼不知道迪士尼對他的同志(感染者)身分會有什麼反應,畢竟他們打著家庭與兒童旗幟。隱瞞病情,是和最親近的人達成的共識。愛滋的侵蝕是漸進的,他照常工作,回家便接受藥物及靜脈注射,客廳有如病房。沒人察覺,就連作曲家好友亞倫孟肯也只感到艾許曼會在表現不如預期時發怒,殊不知夥伴已預知死亡。和死神拔河的同時,還得在電影裡灌注歡樂與魔力。

《小美人魚》的成功,讓他掛心的夥伴都有了一席之地,祕密也終於可以說出口。他不曉得自己何時會死,並沒有停止創作。原本接下來艾許曼動的是《阿拉丁》,這個他小時候就在巴爾的摩舞台上演過的角色。但傑佛瑞卡森柏格要求艾許曼和孟肯先來改造《美女與野獸》這部還稱不上「出色」的動畫,而且同意配合艾許曼把製作團隊調去紐約。也許是天高皇帝遠,兩人這次大膽在開場就來首快六分鐘的〈貝兒〉(Belle),以類似輕歌劇的形式挑戰迪士尼的常規,卻又輕盈聰慧地帶出環境與角色的個性。〈請享用〉(Be Our Guest)甚至把好萊塢早期宛如萬花筒的歌舞片模式給帶進來,讓原本死氣沉沉的城堡突然生氣勃勃。藉由茶煲太太滄桑老成的歌喉來詮釋〈美女與野獸〉(Beaty and the Beast)的主題曲更是神來之筆,安琪拉蘭絲白瑞(Angela Lansbury)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能成功演繹。有了這個成功先例,三十年後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新版《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2021)改讓老闆娘麗塔莫瑞諾(Rita Moreno)詮釋名曲〈某處〉(Somewhere)也就無所忌憚了。

透過童話寫下的暴力和淚水

霍華艾許曼等不到《美女與野獸》正式上映,也沒機會上台領他的第二座奧斯卡獎,他在1991年3月14日死於心臟衰竭。影藝學院特別安排他的伴侶比爾勞奇代領最佳電影歌曲。未能完成的《阿拉丁》則由提姆萊斯(Tim Rice)接手。

小美人魚或者野獸,這些因不同於所謂「正常人」而受苦的主角,是否有霍華艾許曼寄情的成分?甚至不少見解以為《美女與野獸》的〈暴民歌〉(The Mob Song)是盲目大眾對愛滋病患汙名化的隱喻?這些或許還有爭議,但《小美人魚》從扮裝傳奇「女神」Divine身上找到海巫婆烏蘇拉原型,昭然若揭。而在《美女與野獸》跟猛男加斯頓搞曖昧的跟班來富,也終於在2017年的真人版出櫃(導演則是出櫃同志比爾康登Bill Condon)。

但時代真的進步了嗎?

當佛羅里達州在2022年3月通過「不說同性戀」(Don't Say Gay)法案,迪士尼現任執行長鮑伯恰佩克(Bob Chapek)為了政商關係態度搖擺,引發了內部員工抗議,他原想用捐款取代表態卻被人權組織拒絕,終於對此法案公開譴責,又遭到佛州政府在4月取消特別稅區作為報復。雖然怎麼看都像是政客吸引鎂光燈的戲碼,以及商賈面對公義與利益的兩難。卻也讓霍華艾許曼在三十多年前透過童話(動畫)寫下的暴力和淚水,顯得益發真實與諷刺。

霍華艾許曼精心打造的《美女與野獸》。(圖/迪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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