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人物誌 57】王正方/土豹子飛越太平洋

王正方1962年9月8日與東京導遊小姐合影。(圖/王正方提供)
王正方1962年9月8日與東京導遊小姐合影。(圖/王正方提供)

真的要去了,頭一次越洋長途旅行,必須妥善作好準備。首先這吹風機一定得隨身攜帶,我的頭髮多如牛毛,洗完頭後毛髮四射,如瘋子一般,非得將它服服貼貼的吹平了不可,美國的電壓也是一百二十伏特,此地的電器都接得上。去美國總得有件像樣的西裝,我一直看中了在某服裝店展示的淺米色西裝上身,質料特別,從某個角度看去,有些微微發光,再仔細觀察,衣服上隱隱有花紋設計,這件上身穿上去那可真叫屌咧!只是標價相當貴,幾度猶豫,最後忍痛買了下來。

穿著這件略為閃閃發亮的新衣,在好友鄭之虎面前轉悠,他覺得袖子稍微長了點,但是還過得去,再觀察了一會兒鄭之虎說:

「我怎麼覺得你穿了這件上身,就像那個不男不女,在舞台上扭屁股唱歌的傢伙,要是再配上一條發光的褲子就更像了。」

「扯淡,你懂個屁呀!」

發光的褲子沒買,像樣的皮鞋必須得有一雙。去中華路一家鞋店買了雙皮鞋,樣子不錯但是穿上走路有點緊。鞋店老闆操著一口揚州話說:「孩子(鞋子)緊才好,它跟覺(腳)。年輕人本本迢迢(蹦蹦跳跳)的,一哈茲(一下子)就不緊了。」

這老闆說得也對,鞋子的價錢合理,於是又咬了一次牙買它下來。鄭之虎搖頭,不以為然的說:「沒錢還愣花錢,咱們本來就窮,到了美國就是最窮的人,不必打扮啦!」

我說:「不能這麼講,就算你是個窮命,也別露出個窮相來。」

出發的那一天行頭準備齊全,叫了輛去機場,老爸老媽堅持要一道去。臨上車之前,媽媽塞了一捲票子給我,略看了一下是美鈔,我說:「媽,我想我的錢夠了,您自己留著用吧!」

老母沒答腔,扶著老太爺進了汽車後座。

1960年代的;機坪上停著架即將起飛的飛機,眾乘客必須步行過去,爬上階梯進入機艙,風雨無阻。送行親友站在不遠處,隔著矮鐵絲網與遠行者話別。每次包機啟程前,送行的通常有數百或上千人。

父親行動不便,在鄭之虎和孫學長兩旁扶持之下前行,母親跟在後面,慢慢的擠到鐵絲網邊。人群爭著說話,聲音嘈雜,我們彼此的說話聲音都聽不清楚。只見老爸靠著鐵絲網,攤開雙手然後指著自己,嘴唇緩緩的挪動著,他一直保持著笑容,我當然知道老爺子在說什麼,他一定是說那幾句話:

「用功……你要好好的,我……我已經好了,不要緊哪!……」

擴音器的聲響具爆炸性,正在做中英文廣播:

「西北航空公司飛往的留學生包機,現在開始登機。」

揮著手慢慢退著走了一段路,轉過身來隨眾登機,一步一步的爬上階梯。一個身材雄偉的漢子跟在我後面,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左右搖擺著,隨即放聲痛哭起來。

在機艙口,我回首再看看他們,視線模糊,一眼望過去找不到父母親在哪兒了,送行的人群很遙遠。耳邊空中小姐的嗓門兒響亮,催促大家趕快入機艙找座位。

西北航空公司的專機,是一架雙螺旋槳老飛機,臨時調來送台灣留學生去美國。有在行的同行乘客說:這是二次大戰某個型號轟炸機改裝的,可以載一百多名乘客,它的耗油量大。我們從台北松山機場飛往東京羽田機場,在東京停留一天,再飛到美國州的安克拉治,通關檢查後,繼續飛抵美國本土的市。

坐在我旁邊的女士,綁好安全帶之後就閉上眼睛,嘴中默默有詞的念著。飛機加速即將起飛,她低下身子把頭放在雙膝之間。直到飛機完全升空已平穩的前行,廣播器告訴大家可以解開安全帶了,她才緩緩的抬起頭來淚流滿面的左右張望。

看來整個飛機的俊男美女們,多數都正在體驗自己的「處女航」。

起飛不久我就坐不住了,起身走來走去,同機的熟人不少。小金依偎在她男友的肩頭上淺睡,見到我穿著那件西裝走過來就忍不住笑起來:「哎喲!你這衣服還發亮的呀!去東京上台演唱嗎?」

他們這一對計畫去加拿大進修。

初中同班同學橄欖頭(他的頭型如同一只完美的橄欖)也在飛機上,悄悄告訴我:「我給你找到了對象,她也要去密蘇里州。」

就是坐在橄欖頭旁邊的美女,打扮時髦,體態豐腴,談話時中英文夾雜,顯示出她的英語造詣相當不錯。人家是密蘇里聖路易城華盛頓大學藥學系的研究生。聖路易的華大,那是間名校哇!該校的醫學院世界知名。哪裡哪裡,你去密蘇里的哪個大學呀?密蘇里礦冶大學。呃!它在什麼地方?Rolla Missouri,喔!不太熟悉。老實講我也不清楚Rolla Missouri究竟位於何方,今後要在一個世人不知的寂寞角落裡埋首苦讀?

到了東京停一夜,第二天傍晚再登上同一架飛機去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航空公司安排我們在一間小旅社住下。那時我是個精力充沛的小夥子,一定要爭取時間去東京市玩個夠!立刻打電話給劉正昭。劉正昭與我在建國中學同學三年,人家是位鋒頭十足的運動員,個子不高渾身是勁,肌肉練得特別結實,高三那年他當上建中橄欖球隊隊長。經常看他在球場上左衝右突,所向無敵,他最有把握的絕技是踢球門球:橄欖球立在小架子上,倒退著蓄勢待發的正昭,往前跑了幾步,使足力氣一腳揮起,橄欖球飛起來有三層樓高,穿越那座H形球門的上半部,三分到手,全場球迷鼓掌歡呼。

正昭他們家與日本的淵源很深,家人彼此交談都講流利的日語,大學畢業後他立即去日本上了某名大學的研究所。

參加東京一日遊旅行團,三十多個男女老少乘坐一輛旅遊大巴士,在東京各名勝地點轉了大半天。這個旅遊團的成員,都是來自日本各地的鄉下人,只有我和劉正昭是外來客。身材矮小的導遊小姐和藹可親笑容甜美,講解起來不用思考不須喘氣,一套一套的十分順溜。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多虧正昭兄為我做了重點翻譯。

來到東京怎麼能不去觀賞一場台灣看不到的脫衣舞?劉正昭邊笑邊搖頭,他說:「怎麼所有從台灣來的都要看那東西?送你去劇場,看完了我來接你。」

早聽說東京的脫衣舞特別精采,台上演到一半還會找觀眾上台來做現場表演。可是那一場的觀眾稀稀落落沒多少人,每個舞者的身材都很不起眼。唯一記憶猶新的:舞台上來了一人,身穿重重和服,隨著音樂一件一件的脫衣服,最後原形畢露,展現出他醜陋的男子身來;此人又不停的講笑話,觀眾樂到東倒西歪。我只聽懂了一個字,那人重複的說「鐵骨泥股(technique?)」再加上幾個動作,大概是吹他的房事技術很好吧!與劉正昭談我的觀後心得,他笑著說:「你要是學日語的話,進步一定很快。」

再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留學生包機在安克拉治國際機場降落。中華路的鞋店老闆害苦了我,新皮鞋本來就有點緊,長途飛行後兩腳腫脹起來,下機時雙足隱隱作痛不已。通關的隊伍很長,每個人拖著行李,手中拿著一只大橡皮紙袋子,裡面是X光底片,檢查好嚴格,每個人的大小箱子都必須打開來一一翻看。

「What are these?」(這是什麼東西?)

面前的這位檢查員,肥頭大耳,腰圍突出,嗓音尖銳,他從我箱子裡搜出幾只小宮燈來,舉在眼前反過來倒過去的看。

那是臨行前表姊塞給我的,她說這些小東西都不值錢,年節的時候送給美國人當禮品多好哇!

海關檢查員問話了,我想了一下回答:

「Trinkets, those are trinkets. 」(裝飾品,那些是裝飾品)

「What did you say? 」(你說什麼?)

人家聽不懂!首次踏上美國領土,開口講的頭一句話就被打了退票,我的英文是怎麼啦?頓時信心跌入谷底;用了另外一個字:souvenirs,胖老美點點頭,讓我過關。

坐在候機室等飛往西雅圖的班機,精神不濟陷入半昏迷狀態,機場的廣播器播放了幾次:「往西雅圖的飛機開始登機了。」

我聽得不清不楚的,忙去櫃台詢問,然後拔足奔向登機口。

我講英語人家不懂,機場的廣播我也聽不真切,多少年來在台灣學的英語怎麼完全不管用呢?

最後一程的飛行兩腳疼得實在無法忍受,索性在飛機上脫下鞋子,然後再也穿不回去了。表哥楊維訓和未婚妻孫文雪,在西雅圖的塔科瑪機場等候我多時了。

他們見到這個表弟:穿著一件淺色亮晶晶的西裝上身,一手拖著行李,肩上掛著背包,另一手拎一雙皮鞋,赤著雙腳,腳上倒是穿了兩隻新襪子;步履蹣跚笑容疲憊的迎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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