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觀止】張作錦/葉公超,擅離文學樂土,亡於政治叢林

葉公超。(圖/取自維基)
葉公超。(圖/取自維基)

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曾有三個被長期幽禁的「政治犯」:老牌的張學良,其「西安事變」的「犯行」在大陸,可以不計;在台灣的「新囚徒」,則有孫立人和葉公超。這兩位「文臣武將」的遭遇又有不同,孫立人的「兵變」案,經陳誠等九人委員會徹查,最高當局念其「有功,特准自新」,判處「長期拘禁」,不管真相如何,總還算「必也正名」;但葉公超從頭到尾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罪,卻「不告而囚」,被長期「禁足」,不得離台半步。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直到病逝,仍是政府一品大員──政務委員和資政,地位崇隆。

葉公超1904年出生,廣東番禺人。其父葉道繩曾任九江知府,1913年辭世,十歲的葉公超遂到北平,在叔父葉恭綽的監護下長大。葉恭綽清朝時擔任鐵路總局長,北洋政府的交通總長,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鐵道部長,自然有能力培育這位姪兒。

葉公超少年即工詩能畫,為當時名家湯定之入室弟子,七歲入南洋模範小學,1912年至英國讀書,兩年後轉赴,一年後回到中國就讀天津南開中學。他在學校一篇題為〈自振〉的作文中寫道:

余幼失怙恃,人聞者恆憐吾,言吾命之薄,緣之慳,而余則否焉。蓋人之成偉大者,非安逸慎然而成之也,非恃他志而成之也。是必出於萬難之中,而拔於愴痛之海,琢磨切磋,而後有以成之也。

聽聽這位十幾歲少年的口氣。

1920年葉公超再赴美國,就讀麻薩諸塞州安默斯特學院,跟隨著名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研習詩詞,在其指導下出版一本英文詩集。畢業後赴英,在劍橋大學瑪格達連學院取得文學碩士學位。當時他與詩人T‧S‧艾略特亦師亦友,交往甚密,是第一個將艾略特介紹到中國的學者。詩人卞之琳曾說:「葉公超是第一個引領我對二、三十年代艾略特、晚期的葉慈、左傾的奧頓等英美現代派詩風興趣的人。」

葉公超於1926年自英返國,他叔父葉恭綽除了活躍於政界,也是著名詞學家、書畫家、鑒賞家及收藏家。在這種環境薰陶之下,葉公超能文、能詩、能畫竹蘭,而且寫得一筆「褚(遂良)字」,有魏碑的氣勢。他中西兼備,回國後在北大、北師大、暨南大學、及西南聯大等校教授西洋文學,參加「新月社」,辦「新月書店」,發起藝文活動等,積極而活躍。請聽師友們前前後後怎樣看待他的:

胡適:葉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英文,他說的更好。就是在外國一班大政治家中,也不見得說得過公超。

美國學者費正清:他學貫中西,是一個文藝復興人。他是書法名家,亦通國畫藝術;又曾在西方接受教育,親歷倫敦空襲,目睹新加坡淪陷,並與多位世界政要相識。

陶希聖:文學的氣度,哲學的人生,國士的風骨,才士的手筆。

陳香梅:他學劍學書都有所成,因此有時不免恃才傲物,有時樹大招風,難免招人之忌,但他琴棋書畫,能武能文,真是一代奇人。

梁實秋:鄭洪年先生曾譏誚他為「外國名士派」,聞一多先生嘗戲謔的呼他為「二毛子」,意思是指他精通洋文而不懂國故。公超雖不以為忤,但是我冷眼觀察,他卻受了刺激,於英國文學之外對於中國文學藝術猛力進修,不久即幡然變了一副面目,成為十足的中國文人。

不久前在大陸逝世的「國學大師」季羨林是葉公超在清華大學的學生,他說:說到學問,公超先生是有一肚皮的。他人很聰明,英文非常好。

大陸學者陳子善:葉公超關於中國現代文學的評論雖然不多,但幾乎篇篇精采,他的名字是應該與周作人、梁實秋、朱光潛、李健吾等評論大家排列在一起的。

夏志清:葉公超讀書極多,對二、三○年代的英美前衛作家和主流文學都非常熟悉,不說半句外行話。

余英時的老師楊聯陞,也是葉公超的學生,他說:1959年,葉師已由台灣派駐美國,5月15日為紀念,由哈佛燕京學社同東亞研究中心聯名邀請葉師來講「五四前後的中國文學」,會上擠滿了人,由哈燕社代社長白思達與東亞研究中心的老闆費正清分別致詞介紹。葉師坐下來講,手無片紙而話如行雲流水,由清末講到左翼作家聯盟,講故事甚多,極有風趣。講完略有討論。大家都很欣賞,連以《五四運動》一書起家的周策縱兄都表示欽佩。

正當大家把葉公超看作文壇一顆大星、仰望他領袖群倫的時候,1940年他忽然辭去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轉到外交界工作。當時國家正值對日抗戰的艱困時期,外交戰場需才孔亟,他「投筆從政」,自值得敬佩,但清華學生、留學英國、後來成為著名詩人的王辛笛認為:

在舊日師友之間,我們常常為葉公超先生在抗戰期間由西南聯大棄教從政,深致惋嘆,既為他一肚皮學問可惜,也都認為他哪裡是個在舊社會中做官的材料?卻就此斷送了他十三年教學的苜蓿生涯,這真是一個時代的錯誤。

「一個時代的錯誤」,也許正符合葉公超後半生的際遇。

葉公超轉入外交界,先被國民黨中宣部派到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倫敦工作,抗戰勝利回國正式進入,任參事、歐洲司長、常務次長、政務次長,政府遷台,升任外交部長。他在部長任內完成兩件大事,1952年與日本代表河田烈歷時兩個月零七天的馬拉松式談判,簽署了《中日和約》,1954年與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使國家大局得以穩定。

葉公超的脾氣不好是出了名的,對家人、親友或同事沒有不同。在北平時,吳宓到他家吃飯,他嫌菜燒得不好,當場叱責太太袁永熹,並把碗筷摔在地上。袁永熹一言不發,靜靜站在一旁。等丈夫發洩完了,她才說:「飯菜不合口味,我有責任,但你當著客人的面發這麼大的脾氣,也是不合適的。」

在外交部,同仁要見他,也戰戰兢兢。政務次長胡慶育曾說:

他的脾氣在一天中有春夏秋冬四季,你拿不準去見他時會遇上哪一季,大家憑運氣,可能上午去看他時還好好的,下午就被罵了出來。

這樣的脾氣,終於使他在事業的巔峰時栽了個大跟斗。

1958年8月,葉公超繼董顯光之後出任駐美大使,深受艾森豪、甘迺迪、邱吉爾等西方領袖的肯定。1960年且安排艾森豪總統訪台,對當時處境艱難的台灣,更是外交上一大成就。1961年因外加入聯合國問題,蔣介石總統急召葉公超大使返國,葉只帶了幾件換洗內衣匆匆就道。回到台北,蔣總統卻並不召見,僅傳諭:不必回去了。隨即派任他為行政院政務委員,不許出國,形同軟禁,直到1975年老蔣總統逝世,他才獲得自由。蔣經國任總統時,他受聘為總統府資政。

葉公超何故被黜,數十年來眾說紛紜,但都指向一個源頭:他「辱罵」蔣總統,被人打了小報告。傳說的內容是,外蒙古入聯合國,我國本擬使用否決權,美方認為不可,怕反而影響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席次。中美雙方就此磋商時,美方關切蔣總統的態度會怎樣,據說葉出言不遜,表示「他懂得什麼外交」,甚至傳聞中還有其他不敬之詞。有人密報台北,蔣大怒,認他形同「叛逆」,立即召返,蔣在日記中以「葉逆」稱之,足見其「震怒」的程度。

筆者曾以此事向兩位外交部高級官員求證,一位說他「不知道」,但表示:

大使是代表國家元首駐節外國,維護元首的尊嚴就是維護國家的尊嚴。

似乎意在言外。

另一位說:

葉大使人很豪爽風趣,他在大使館宴客,偶在席間模仿蔣總統浙江奉化的鄉音,博客人一笑。在葉大使是隨和,在蔣總統可能覺得是不敬。

聽起來有些避重就輕。

但是也有反證葉公超非常尊敬蔣總統。葉逝世,《聯合報》資深記者于衡在追憶文中說:

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訂後,葉先生曾不斷訪美,有一次艾森豪總統在白宮接見葉先生,談到先總統蔣公,艾森豪向葉問道:貴國總統,果然像貴國報章所稱讚的那樣偉大嗎?葉答:如果我國總統不夠偉大,像我葉某這樣狷狂的人,能被重用?同樣的,如果我國總統不是一位偉大的領袖,我肯為他做事嗎?

作家李敖曾回憶,他在美國新聞處副處長司馬笑(John Alvin Bottorff)家裡,葉公超曾對他說:

他加入國民黨,原希望兩腳踩到泥裡,可以把國民黨救出來,結果呢,他不但沒把國民黨救出來,反倒把自己陷進去。言下不勝悔恨。

1962年春天,葉公超應英千里和梁實秋的邀請,到台大和師大外文系兼課,講現代英美詩選,結果教室內外都擠滿了人,除了學生,還有慕名而來的社會人士。這種情形引起有關當局注意,課只上了一學期即未再繼續。這是在西南聯大之後,葉公超第二次離開課堂。他的文采,終未能充分傳承。

生當轉型易代之際,浪淘盡多少風流人物,難隨其志者豈只葉公超一人而已?

葉公超水墨〈蘭花〉,上款「靜波兄嫂」(按:嚴家淦字靜波)。(圖/取自網路)

葉公超「賦閒」後,即寄情書畫,「怒而寫竹,喜而繪蘭,閒而狩獵,感而賦詩」,往來均藝壇名家,也樂於提攜青年人。他的「友多聞齋」懸著一幅劉延濤的水墨畫題詩:「自織,自耕,自在心,江干千種柳成蔭,興來一棹悠悠去,酒熟深杯細細斟。」煙波江上,老翁獨自倚舟,悠然自得。葉公超說:「這個老翁就是我!」

《聯合報》資深藝文記者陳長華曾記述畫家姚夢谷的話:

葉公超表面看來不可親近,其實是一位爽朗的好人,對朋友熱心,對部屬體貼。在待友方面,拿他對書畫家陳子和的照顧就是很好的例子。陳子和因為中風,纏綿病榻兩年三個月,貧病交加,不能言語。葉公超發起醫藥捐助,三天兩頭還到醫院探望。

陳長華還記述他協助青年的事:

他因為欣賞席德進的才華,經常提供他意見,有時也掏腰包買席德進的畫。他以為,青年藝術家在生活逼迫下還要摸索創作,的確是一件辛苦的事,他常鼓勵他們不要洩氣。他說:「藝術生活是苦的;也唯有吃苦才能產生藝術」。

有一次,他想幫助席德進,買他一件水彩畫,無奈手頭不方便,只好同席德進商量,分期付款,三年才付清。

藝術家何懷碩大學四年級時結識葉公超,成為他的忘年交,得到他很多幫助。葉辭世,何懷碩曾在紀念文中說:

葉公超書法作品:「登月人歸佳話多,何曾月裡見嫦娥?舉頭望月明如舊,對月無言且放歌。」(圖/取自維基)
公超老師應該做一位詩人。但時空與命運的陰差陽錯,他沒有成功地走上詩人之路,甚至他喜愛的書畫,也沒有使他成為書法家與畫家。我問過他,假如生命再來一次,打算怎麼過?他說再不做同樣的事。他一生對新詩與語言十分有研究,對美術尤其用功甚勤。他的文章簡練真摯。我們失去一位詩人,一位藝術家,誠可惋惜。

「怒而寫竹,喜而繪蘭」,葉公超寫竹多於繪蘭,他也常在竹畫上題詩:

未出土時先有節

到凌雲處總無心

但得托根清淨土

天寒勿寫最高枝

歷劫不撓君子節

畫中自有歲寒姿

詩言志也,可以略窺他的心境。

1962年秋天,葉公超遊野柳歸來,寫了下面這首詩,是流傳最廣的一首:

黃帽西風白馬鞍,登臨卻笑步為難。

歸林倦鳥知安穩,照眼夕陽未覺殘。

欲借丹霞彌往轍,不因險巇亂心壇。

青山翠竹凌霄節,樂與遊人夾道看。

葉公超的身體漸漸衰老,常進出醫院,1981年秋天因感冒引發心臟宿疾,住進榮民總醫院治療,11月20日辭世,78歲。夫人袁永熹和子女住在美國,未曾回來。

葉公超病故當天,《聯合報‧副刊》發表他〈病中瑣憶〉一文,最後兩段說:

生病開刀以來,許多老朋友來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淚。回想這一生,竟覺自己是悲劇的主角,一輩子脾氣大,吃的也就是這個虧,卻改不過來,總忍不住要發脾氣。

有一天做物理治療時遇見張岳公(編按:總統府祕書長張群,字岳軍,政壇多以「張岳公」稱之),他講:「六十而耳順,就是凡事要聽話。」心中不免感慨。

張群勸他「凡事要聽話」,葉公超只表示「不免感慨」,未明言是否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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