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5月 二之二】傅天余vs.李桐豪/遠方與狗

傅天余(左)、李桐豪合影於boven咖啡館前;《本日公休》為傅天余導演電影,預計今年年底上映。(圖/李培㚤攝影)
傅天余(左)、李桐豪合影於boven咖啡館前;《本日公休》為傅天余導演電影,預計今年年底上映。(圖/李培㚤攝影)

1. 歷史的後腦勺

《本日公休》拍男子理髮廳,不如來講講男子理髮這件事吧。恰巧近日要出版一本圓山飯店的歷史書叫作《紅房子》,因此認識圓山理髮部的邱師傅,後來,我都會搭車去圓山讓他剪頭髮,邱師傅的手藝,細膩而溫柔,剪刀在頭皮嫻熟地穿梭,如行雲流水,像是某種日本職人,工作過程非常專注。上一次讓他剪頭髮,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到幫我剪頭髮的那雙手是按摩過頭皮的手,我現在坐的理髮椅正是元首們坐過的椅子,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老師傅理髮廳牆上有價目表是他當年在中華商場訂製的,壓克力裁切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一個字一個字黏上去。SHAVING,300。MASSAGE,1200。HAIRCUT,600。年深日久,有些英文掉了字,但中華商場拆了,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店家補綴,缺字的英文就讓它空著,釘在牆上,彷彿一張英文克漏字試卷。老師傅數十年如一日都是同一套白色短袖制服。那制服洗刷得白白淨淨,如同醫生袍子,而理髮廳三張理髮椅看上去也像極了牙醫診所診療椅,若非空氣中淡淡的髮蠟香氣和牆上的價目表,那場景與中南部鄉下齒科診所也沒什麼兩樣。

早些年李登輝總統過世,有電視台打電話來,說要訪問當年幫李總統剪頭髮的人。頭髮是老師傅剪的,電話是他接的,但他只是對話筒彼端記者說:「那個人已經不在這兒了。」老師傅不多話,也因為不多話,蔣經國讓他剪了二十幾年的頭髮。他說蔣總統當行政院長的時候頭髮又硬又多,但剪著剪著,有一天他發現怎麼總統的頭髮跟嬰兒毛一樣幼細稀疏,已經是蔣經國行動不便的時候,那時候,他已經得去七海官邸幫他服務了。

他說約莫是公元兩千年,卸任總統以後的李登輝來了。第一次替他服務,他問他以前怎麼不來?李登輝用台灣話說:「頭家抵遐,怎麼好意思來?」老人家重形象,以前一個禮拜來兩次,李登輝健談,與蔣經國不同。理髮廳裡,老師傅不說,就聽李登輝講,講童年往事。他講前年李登輝喝牛奶嗆到住院前幾天,還去幫他剪,那情分也有二十年了。

極權的年代,教室、軍營、公家機關,無所不在的領袖照片。老大哥正在看著你,時時刻刻監控著他的子民們,唯獨理髮師有這個特權可以注視老大哥的後腦勺。他講蔣經國夾克內裡都磨破了還在穿,李登輝來理髮廳對理髮師話當年,卸任元首能滔滔不絕講一個下午的話,光聽老師傅轉述,都覺得那畫面寂寞得不得了。那些瑣碎如髮絲的小故事,是正史看不到,歷史的後腦勺觀點。

因為這次對談,回顧妳的創作,我彷彿也繞到妳的後腦勺去。第一部《帶我去遠方》少女美髮科,每天拎著一個假人頭晃來晃去,再往前回溯,應該是2006年吧,妳還拍過一個短片《自然捲》,也是跟美髮助理有關。理髮院這個題材,在妳的創作中比例不可謂不重,可以講講《本日公休》對妳的意義嗎?

傅天余:

我成長在一間男子理髮廳,男人們坐在理髮椅上剪頭髮,我就坐在他們後面的長凳看報紙翻雜誌,等於看著男人的後腦勺長大。男人坐在理髮椅子的時刻,是一個很有趣、難以言喻的奇妙時刻。

楊德昌《一一》裡面有一個小男孩,老是拿著相機拍別人的背影,他說:「因為人們看不見,所以我拍給他看。」我對男生的後腦勺有一種微妙的著迷,我總是忍不住用那樣的視角看男人,我爸、男朋友、男性工作夥伴,甚至走在我前面的路人。

後腦勺是《本日公休》重要的主題跟攝影機視角。後腦勺就像是男人的另一張臉。我總感覺,無論在生活中多麼強勢的男人,當他們摘下眼鏡,坐在理髮椅,從後腦勺的角度看過去,不知為何,都會有一種無助感跟孩子感。從後腦勺看過去,所有的男性都是男孩,你彷彿特別容易原諒他們犯的錯,又很想巴他們的頭一下。可能這便是我對於男性的基本感受。當然,我說的那個原諒,並不是真正原諒他們犯的錯誤,而是一種更文學的包容吧,那種幽微的情緒非常的向田邦子,只要想到他們坐在椅子上剪頭髮的樣子,對男人這種生物所做的一切便比較容易理解。

2. 一個明亮的所在

李桐豪:

我習慣在住家巷口剪理髮,就上下班往返捷運站會經過,剪頭髮的是一個中年人。你走進去,坐下來,也不需言語,閉上眼睛,再張開眼睛,鏡子裡就出現一個比較清爽的自己。前一陣子因為訪問,去圓山剪短的頭髮又長了,上周去找他剪頭髮,他撥弄我的頭髮,幽幽地說:「你在外面剪頭髮喔。」我突然語塞,有一種偷情被抓到的尷尬。事後想想那個情緒非常有趣,我們跟理髮師的那個關係,像是陌生人,但又無比親密。應該是在張惠菁還是誰的散文讀到,講一個現代人在城市裡安身立命,需要理髮師、按摩師傅跟牙醫師。理髮廳,某種程度上像美國電影的心理醫生。想想在一個大城市裡好像很多這樣的空間,你走進去,再出來,好像有什麼事情悄悄地改變了,神奇的魔術的空間,理髮廳這樣,電影院這樣,好像也是這樣。

妳拍電影當導演,同時也很地開咖啡館,早幾年在赤峰街開咖啡店,現在移師東區巷子開boven,一樣經營得風生水起。一直覺得妳很像日本平安時代的女巫,幫皇室選風水寶地,可以嗅出一個地方的潛力,這個能力又是怎麼鍛鍊出來的?

傅天余:

不拍片的時候,我過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做很多與拍片無關的事,認識做其他事的人,這樣反而能保持創作需要的敏感。這份敏感,可能就會帶來你說的女巫嗅覺。我的興趣從來不是開咖啡店做生意,最初的動機只是太孤僻,不喜歡去不熟的地方。我也從來沒有意圖要斜槓什麼身分,對我來講,那些都是我啊,人不可能只有一種才能,只有一種興趣。

不久之前我跟電影製片在咖啡店開會,製片突然有感而發說:「導演,你開的店跟你拍的電影好像。」我恍然大悟,我的店和我拍的電影的確很像,通常發生在有生活感的巷弄間,它必得是明亮的,開放的,充滿很多光線。我最大的興趣或許是打造一個可以讓人身在其中的空間,開店是打造實體空間,拍電影則是創造一個銀幕上的空間。無論開店或拍電影,都是很累人的事,通常一耗三年五年,有一千個決定要做,非常繁瑣、複雜,但可能處女座的個性吧,對這漫長的過程我很能樂在其中。當導演這件事,每個人有不同的企圖心,我的企圖大概就是這個吧,想要打造一個空間,我置身其中是舒服的、喜悅的,讓很多人都可以在裡面得到同樣的感受,我希望自己拍的電影是這樣,開的店也是這樣。

3. 狗狗是房子的心跳

李桐豪:

人到中年,靠減法過生活,人際關係、衣櫃、家居生活,減之不能再減,清清爽爽的。年輕的時候會妄想住在四面都是書牆的空間裡,但大概五年前吧,有一天突然想到,就算一天看完一本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家裡的書可以讓我看七、八年。生活是不需要這麼多書!我定期為書櫃瘦身,你不需要焦雄屏的《認識電影》,也不需要馬克思的《資本論》,不是說那些書不重要,但你需要的是認識自己。更重要的一點是,你發現自己眼力不好使了,志文新潮文庫的字體對自己而言,簡直跟麥片包裝袋背後保存期限、成分說明一樣細小,很多書不想留,著實是因為字太小。以前讀《》、《金瓶梅》是三民書局單一大字足本,後來換上下分冊,近年換成里仁版,拆成上中下三本,人過中年是換大車換大房子,但自己到了四捨五入的年紀換的卻是古典小說的開本。

但空間的要求好像沒這樣講究,唯一的要求就是可以養狗。有一陣子寫稿寫累了,樂趣是逛房地產網站,因為那時候家中的老狗癱瘓了,不能在外面跑跑跳跳,所以好希望住在一個很多陽光的地方讓他可以懶洋洋地曬太陽,對我而言,每天回家打開門,你的狗友善地對你搖著尾巴,所有的疲憊都可以忘卻。狗狗是房子的心跳。所謂快樂,就是每天都可以抱著心愛的小狗,或者是看著他們大口大口吃東西,那個專注的表情,他們健健康康,大便都很完美,就覺得這真是美好的一天了。

許久不見,我們這樣聊著近況,感嘆十三年時光飛逝。我記得你是拍《帶我去遠方》的前後養了狗狗WOODY,這些年只是我們生命的一個階段,對狗狗們幾乎都是一輩子。這些年,我送走了一隻貓、一隻狗,如今還養著的,是父親過世後,從他手中接手撫養的一隻三隻腳的博美狗,垂垂老矣,至今也十六歲了。我的生活作息好像就是繞著狗而轉,生活最大的開銷,除了房貸,大概就是老狗每個月的醫藥費吧。其實也好慶幸這些年整個世界被疫情按下了暫停鍵,因為老狗在,不遠遊。

我記得你電影開拍前,PO了WOODY手術的照片,暗暗為妳感到擔心。因為要一邊工作、一邊照顧老狗,那壓力真是無敵大。之前家裡的老柴犬失智、癲癇又癱瘓,不知為何,總覺得家裡照明永遠不夠,格外黯淡。他半夜會號叫,當時醫生建議狗狗,情感根本無法接受,但有一天他半夜號叫,你發現你摀住他的嘴,簡直要悶死他了。也許他不安樂死,就死在你手裡,你每天都在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決定,掙扎著掙扎著,他到底還是在你懷中斷氣。

那件事比較荒謬的是狗狗臨終,家裡放著一隻死掉的狗,你得出去外面做訪問,跟受訪者嘻嘻哈哈的,然後回家抱著他去火化,回家好累好累,睡一個白天晚上,以為可以把哀傷睡走,醒來就都不一樣了。

愛其實是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就是你願意每天為他把屎把尿,那就是愛。(圖/傅天余提供)

傅天余:

我有不少朋友,大家都在三十幾歲人生跟經濟稍稍穩定的時候開始養狗養貓,時間飛快,這一兩年大家都不可避免來到了寵物們的老衰期,要面對毛小孩們病痛離世的哀傷。我的雪納瑞帥狗WOODY去年底開始突然,後腿無力上下樓梯了,更麻煩的是他鼻腔感染了一種治不好的黴菌,會導致不斷流鼻涕、鼻腔化膿,反覆進出醫院。這段時間前前後後花在他身上的醫療費用應該能買一輛國產車了,想起來還是會心驚。幸好家中有一個同樣愛他的神隊友,在我離家拍片的時候幫忙照顧。我看過無數的電影跟文學在探索什麼是愛,現在覺得,愛其實是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就是你願意每天為他把屎把尿,那就是愛。

WOODY現在像是一個老先生,多數時間趴著睡覺,不再能出門放風了。真想念過去一起在富錦街散步的那些時光,電腦裡有他無數可愛的照片,我有天在認真想著要來編成一本書,渴望留下一些具體可觸摸的回憶。方才我問你,創作的動力是什麼,你生平無大志的說你只會這件事,只擅長用寫字換取生存所需。這一題之於我,則逐漸趨近《銀翼殺手》片尾複製人的心情,我目睹過許多很美的事物,不管是老理髮廳內那些溫暖人情,或者小狗烏黑清澈的眼睛 ,此刻他們都還在,但我知道他們不會永遠都在,種種我喜歡的這一切,包含我自己,有一天都會消失,而我渴望能把有幸目睹的美好記錄下來。

我們是出身這麼平凡、普通的小孩,我從不認為自己擁有多了不起的才華,但老天爺給我這個能力及各種需要的機緣去完成一些並不容易的事。我越來越清晰覺得,我們長成此刻的自己,並不是巧合而已,那當中還有一種責任,要把生命中遇見的美好事物記錄下來,把腦中的感受變成一部電影、一本書、一個具體的作品,讓這些美的感受往外擴散,也許可以為這個地球、宇宙留下一些什麼。

OK,FINE,差不多該講結論了。你剛剛說,有了狗之後,你不會想去遠方旅行了,只想待在家陪他。這段話我可以擴大解釋,從最初到現在,因為拍片我去過許多很遠的地方,電影可以帶我去遠方,電影也可以帶我回家。這是拍《本日公休》最快樂的一點,這次有好棒的一群人,陪我一起回家。

六月《文學》 零雨vs.鴻鴻 將於6月6-7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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