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達摩祖師的女弟子（上）

南北朝梁武帝天監十一年，西元511年，後宮的淑媛吳景暉誕下女兒，那是元月，建康城御花園的枯草上積著白雪，但是卻有陣陣清淡的荷花香伴隨著女嬰的哭啼，在殿裡批著奏折的梁武帝蕭衍也聞到淡淡的荷花香，所以他給女兒取名為蕭玉婷，意指荷花的婷婷玉立。

梁武帝鍾愛這個公主，不是因為她長得美麗可愛，玉婷女生男相，國字臉、黑眉、隆鼻、豐唇。而是因為父女志趣相投。我們都知道梁武帝是虔誠的佛教徒，玉婷從嬰兒時期開始就表現深厚的佛緣，只要見到佛像，不論是大尊小尊，她都會開口笑不停。等到她一歲半學會走路，梁武帝到建康城裡的光宅寺或同泰寺上香，每次都帶著玉婷，在大佛殿的巨大佛像前，父女並排跪拜。玉婷三歲就在皇宮的佛堂指導宮女跪拜的儀式，五歲學習認字讀佛經，六歲時梁武帝延請帝師慧約和尚，指導玉婷禪坐習靜。

梁武帝共有八個女兒，最疼的就是么女玉婷，他也疼愛玉婷的同母哥哥蕭綜，因為他兼俱文才武才。但是皇帝跟蕭玉婷的母親吳景暉卻日形疏遠。蕭衍在西元501年年底攻打建康城的齊國皇宮，他的軍隊把齊朝只當了三年皇帝的蕭寶卷殺死，蕭寶卷死時才十九歲。蕭衍到502年四月登基建立梁朝，接收了蕭寶卷的嬪妃，其中吳景暉算是得寵，因為她善於煙視媚行。但是玉婷出生後不久，512年虔誠的梁武帝才四十八歲，卻開始守色戒，不再招妃嬪寵幸。年二十八的吳景暉依舊美豔，卻無用武之地，她眼界小，權力慾大，種種習性顯現出來，當然不得皇帝歡喜。

玉婷九歲時生一場大病，突然發熱，高燒不斷，頸項僵直，只要寢室有人說話，她就呻吟不絕。蕭衍非常擔心，他到光宅寺的大佛前許願說：「小女蕭玉婷頗有佛緣，五日前突發高熱，病況嚴重，伏請佛護佑其康復，佛弟子蕭衍願在長江北岸建一寺院，江邊建寺，以示渡人之意。」許願第二天玉婷的燒退了，病好以後她變得比較沉默，事情看得比較通透。蕭衍在建康城外北邊，長江的北岸起一座崇福寺還願，它隔江與南岸的幕府山相望。次年520年秋蕭衍接見禪宗祖師達摩，兩人話不投機，達摩離開建康城北上，一葦渡江的落腳地就是興建中的崇福寺。

你說蕭衍在皇宮見達摩祖師，十歲的公主玉婷是不是藏身屏風後，隨即尾隨達摩出宮，拜他為師呢？不是的，時機尚未成熟。那幾天剛好玉婷帶著幾位皇族的堂姊堂妹，到建康城裡的光宅寺住下來，聽法雲大師講《法華經》。玉婷回到皇宮，女官向她陳述皇帝和達摩的對話：

皇帝說：「朕即位以來，建佛寺、譯佛經，不可勝數，這有多少功德？」

達摩用標準的南朝官話說：「皇上並無功德。」

皇帝嚴肅地問：「何以無功德？」

達摩說：「這些善行積的只是小果，無法到達無漏的境界。」

玉婷直覺達摩是位高僧，比得上梁朝的國師慧約大師、法雲大師，達摩的話她要慢慢參。父皇講的也有道理，父皇的善行不只累積了個人的善果，而且惠及萬民，開創了佛國盛世！自己有幸生長崇佛的帝王家，父母和哥哥蕭綜那麼疼愛她，多麼圓滿。

521年春，玉婷的哥哥豫章王蕭綜，本來在外任南徐州刺史，奉命入朝出任侍中、鎮右將軍，蕭綜年二十歲，身長壯魁偉，但是玉婷覺查哥哥這次回朝，眉心鬱結。一日下午，十一歲的她在母親吳景暉的寢宮午睡，半睡半醒中聽見母親和哥哥的對話。

「在南徐州一連半年，我常常夢見一個肥壯少年身形提著自己的腦袋看著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

「肥壯少年？啊，千萬要保密，他一定是齊朝皇帝蕭寶卷，應該是你知道誰是你親生父親了……」

在溫暖的錦面被窩裡，玉婷有如置身雪地，她聽過宮女間的一則傳聞，父皇是那年的元月帶軍隊接收建康城齊國的皇宮，八月哥哥蕭綜就出生，傳聞他不是父皇的兒子。玉婷的內心一片混亂，圓滿轉成敗亡。腦中顯現哥哥眉心深鎖的鬱結；近來母親怨懟的臉；未來哥哥舉兵反叛父皇，一臉仇恨；母親被盛怒的父皇處死。她躺在錦被中一動也不動，但是五官糾結，內心被煩惱壓扁了，玉婷努力制心一處，根本做不到。她忽然想到天竺僧達摩對父皇說的話：「這些善行積的只是小果，無法到達無漏的境界。」她要修的是無漏的境界，把煩惱化盡的境界，她要拜達摩為師。從那一刻起，她到處打聽達摩的行蹤。

523年長江北岸江邊的崇福寺完工，淑媛吳景暉和公主蕭玉婷都是大佛像開光儀式的主禮者，因為此佛寺是皇帝為公主蕭玉婷病癒還願而蓋的。以前玉婷隨父皇到佛寺上香、聽經，都覺得充滿法喜，這次感覺卻不一樣了，四艘龍船太大陣仗，崇福寺占地太廣侵占農民的地，大殿一丈的銅佛像太巨大，修行在修心，不在佛像大小。

儀式完畢後，玉婷在知法法師的陪同下參觀寺院，他是崇福寺總管事務的維那。知法低聲對公主說：「三年前的晚上，一位渡江來的天竺僧人敲門來掛單一夜，他對我說，『公主來還願的時候，叫她到少林寺後面五指山中峰山洞來找我。』」

玉婷回到皇宮對父皇說，她決心追隨達摩出家學禪，蕭衍嘉許她，甚至說羨慕她。524年十五歲的公主玉婷微服北上，因為進入敵國魏朝的國境，她帶著四名隨侍的宮女。到了五指山中峰山洞外，一位獨臂的師兄帶玉婷到洞口跪下說，「南朝的蕭玉婷來拜師父。」達摩出洞來，她行拜師禮，達摩賜法號尼總持。

（本專欄每月一篇，下集將於五月下旬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