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鄭培凱/成一家言的史景遷(上)

2019年5月,史景遷(左)在自家後院櫻花樹下與鄭培凱合影。 (圖/鄭培凱提供)
2019年5月,史景遷(左)在自家後院櫻花樹下與鄭培凱合影。 (圖/鄭培凱提供)

我的老師過世了,帶領我進入學術殿堂,指導我學術生涯近五十年的老師,在的家中離開了人世。他走得安詳,在睡夢中平靜地進入了他研究了一生的歷史世界,享年85歲。我是他在1972年正式收的第一個博士生,跟隨他研究明清文化史與中外文化交流,屈指一算,已經半個世紀了,時間過得真快,連我都已經邁入古稀多年了。回首半個世紀,師恩歷歷在目,看著窗外的山海平靜如太古,日升月落,秋去冬來,老師卻永遠離開了,再也聽不到他侃侃而談,跟我講述他的寫作計畫,評論剛讀完的小說,或是念誦一段詩句了。

取名「史景遷」,望成一家之言

我忝列老師門牆的時候,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學青年,意氣風發,就像湯顯祖詩句說的,「弱冠精華開,上路風雲出」。史景遷老師當時也才三十六歲,剛剛升任教授,是耶魯文科中最年輕的教授之一,正在撰寫《康熙:重構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又譯作《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這本書。也許因為我是他的第一個博士生,他似乎不知道對我這樣帶有叛逆性格的學生需要嚴加管教,也許是因為我們都年輕,師徒關係有點界限不明。我稱呼他作「先生」,Mr. Spence,他叫我的名字Pei-kai,稱謂方式符合耶魯的老傳統,但是他總是感覺有點彆扭,跟我說,不要叫他「先生」,太正式,直呼Jonathan親切一點。我是來自中國文化環境的學生,叛逆歸叛逆,規矩是要遵守的,還是一直稱呼他「先生」。直到我讀了四年博士,動筆寫論文的時候,他跟我說,你已經完全獨立了,我們平等相稱,是朋友的關係,直稱我的名字Jonathan,讓我聽著舒服一些。你們中國人不是有「亦師亦友」的說法嗎,這樣的關係讓我感到親切得多。他還舉了自己的例子,說他稱呼自己的老師Arthur Wright(芮沃壽)為Arthur,Mary Wright(芮瑪麗)為Mary,十分自然的。從此,我就稱呼他作Jonathan,一直到他離世。現在我懷念他,跟人提起他的名字,腦中浮現的卻是最早稱呼他的「先生」。或許年紀大了,人就愈趨傳統,逐漸接受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念頭,畢竟到了最後,我們都會成為歷史人物,都一樣了。

史景遷先生非常注重因材施教,讓學生尋找自己的研究方向,發揮所長。我這個人興趣很多,所以他對我有點放任自由。後來我發現,他對不同的學生,會用不同的方式去引導,有時也很嚴厲,達不到他的要求,甚至不給學生通過口試審核。我個人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正式安排我的學業規畫。他說,我的中文比他好,解讀中文文獻史料,他不必再教我什麼,可是他可以教我如何找中文以外的相關資料,比如西方漢學研究成果、日本漢學成就,介紹研究歐洲思想文化的老師,如何組織材料,捋清思路,呈現歷史圖景。我在中國學術環境成長,從來沒有聽到過老師如此開誠布公,告訴你,他的知識結構也有欠缺,甚至不如學生。他說得很自然,同時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研究你的課題,如此我們師生學問都有進步。我猜想,他心中想的,是中國傳統所說的「教學相長」。這讓我一開始就覺得這位年輕的老師很謙遜,又十分坦誠,在他身上融合了中國傳統的「君子」與英國的gentleman風度,不卑不亢,不激不隨,翩翩風度之中,蘊含了對人的親切。他有點像中國傳統讀書人的典範,在他身上可以感受什麼是「溫文爾雅」。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出身書香世家,耳濡目染了西方傳統的優雅,還是他因為喜歡中國文化,浸潤在理想化了的古代風雅之中,從而展現了這種性格傾向。

史景遷這個中文名字,是他撰寫論文期間,師從房兆楹先生,房先生給他取的名。房先生是明清史大家,和夫人杜聯喆一起,對西方明清史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們以英文編著了《清代名人傳略》(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1644-1912))、《中華民國人物傳記辭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明代名人錄》(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1368-1644)這三部皇皇巨著,為研究明清史的學者提供了最權威的工具書。史景遷景仰他們的學問,通過老師芮瑪麗的介紹,遠赴澳大利亞跟隨房杜兩位明清大家問學,在他們指導下完成了博士論文《康熙與曹寅》。史景遷曾寫過一篇紀念文章《我的老師房兆楹》,其中說到,「房先生永遠是循循善誘的偉大導師」。房先生給他取名「史景遷」,「史」的發音符合Spence開頭的子音,又聯繫終身研究歷史的願望,「景遷」則是要他景仰司馬遷,學習中國歷史寫作的開山祖,成一家之言。房先生為他取了這樣響亮的名號,一定非常得意,因為這個英國學生真的鍥而不捨,以畢生精力鑽研明清近代的中國歷史,而且成就了一家之言。

《康熙自畫像》,刻畫出皇帝的「人間喜劇」

史景遷開始做博士論文,研究康熙與曹寅的關係,反映皇帝和包衣家奴的親密合作,如何幫助中央理解地方政經與文化動態,探索大清帝國統治維穩的祕訣。他師從房兆楹,真是如魚得水,不但得到房兆楹傾囊相授,還因房先生和台灣的負責人關係密切,所以史景遷通過了這種特殊關係,得以最早利用故宮檔案看到康熙御批奏摺。在1960年代,台灣的故宮檔案還存放在台中,那是台北外雙溪故宮博物院還沒建起的時代,皇帝御批奏摺根本是不開放的,可是他到了台灣,庫房就打開給他去看,看到了康熙親自披覽的奏摺,看到了康熙的手跡。從史學研究的角度,他博士論文所用的第一手資料,是前所未曾披露,非常重要的第一手材料。過去沒有西方學者查閱過的康熙的御批檔案,沒有人處理過康熙批紅的曹寅祕奏。他同時利用了一些研究《紅樓夢》的資料,如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其中許多關於曹寅的資料。一個皇帝,跟一個包衣的緊密關係,成了統治國家的機密管道。曹寅是康熙最親密的戰友,最可依仗的奴才,提供江南地區的第一手資訊。皇帝在北京可以得到江南地區的密報,等於他有一個心腹在江南,告訴他到底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情。從歷史專業的角度來講,這篇論文使用了原始材料,寫出康熙對江南情況的掌握,有一個直接通報的祕密管道,是研究清史的重要成就,很快就由耶魯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奠定了史景遷的學術地位,而且留校任教。

後來他還用康熙檔案材料,配合相關文獻,假想康熙如何觀察世界,如何處理繁雜的國家大事,如何安頓勾心鬥角的後宮生活,如何擺平皇子繼承的問題。康熙是皇帝,是奉天承運的天子,可以呼風喚雨,移山倒海,收復台灣,平定三藩之亂,赫赫不可一世,但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慾都有,也有每天要過的生活。他有數不清的煩惱,層出不窮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糾紛,真實的生活也是十分煩心的。史景遷寫《康熙自畫像》,刻畫出皇帝的「人間喜劇」,讓讀者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皇帝,原來是一個立體存在的人,不只是高踞龍庭的神祕的天子。出版之後,不但展現了特殊風格的歷史寫作,而且在整個西方人文界造成了轟動,讓他們得窺紫禁城宮牆之內的祕密。

1966年史景遷出版了第一本學術著作《康熙與曹寅》,之後陸陸續續完成了14部有關中國的歷史著作,包括《改變中國》《康熙自畫像》《王氏之死》《天安門:中國的知識份子與革命》《利瑪竇的記憶宮殿》《胡若望的疑問》《追尋現代中國》《上帝的中國之子: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毛澤東》《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前朝夢憶》等等。他的這些作品在歐美學術界,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重要專著,尤其是《追尋現代中國》一書,取代了早期費正清的中國近代史教科書,成為西方大學中國史課程的通用教程。最有趣的是,他所撰著的歷史專題作品,一經面世,都成了市場流通的歷史類暢銷書,我和鄢秀為理想國主編的《史景遷著作集》系列,在中國大陸也風靡一時,而且是長銷書,出版之後歷久不衰,影響深遠。

晚年是美國的陶淵明

他退休之後的晚年生活,比較平靜安逸。在新冠疫情爆發之前,我每年都會從香港飛到紐約,然後開車一個多小時,到他坐落在耶魯大學郊區的寓所去拜望。有時他就戴著草帽,穿著幹農活的工作服,手裡還提著蘸著泥土的花鏟,開門迎接我這個老學生。史景遷很有意思,房子後面有一片很大的園子,喜歡做些園藝活,他喜歡種花植樹,不種菜,像個花農。春天一開始就穿戴得像個農民,到園子裡平整土地,剪樹蒔花。我有時笑他是美國的陶淵明,他就很得意,每次要向我展示新開闢的花圃,又種了什麼新發現的花卉,有的是常年開的,有的是季節性綻放的,好像在經營花木營生一樣。園子很大,還建了一個中西合璧的涼亭,匾額上是張充和題的隸書「呦呦亭」,我說寓意好,出自《詩經‧小雅》:「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們在亭子前照過不少相片,正值櫻花盛開的時節,垂垂一樹的紅豔在微風中飄拂,襯出我們相聚的歡笑,現在也只堪回憶了。除了垂櫻,園中最美的幾棵樹是晚春盛放的山茱萸,矯夭向天穹開展,像明清山水畫中的高士,手持杖藜,迎風而立。他家園子後面還有一面斜坡,坡度很大,下面有一潺小溪,流水汨汨流過,造成一片原隰,他居然在那一片類似沼澤的隰地之中,平整土地,圍上樹籬,搞成了一個他戲稱「祕密花園」的隱祕空間。他們夫婦帶著我們攀爬下斜坡,涉過小溪,很得意地展示他們農活的傑作。史景遷有英國人比較內向的一面,做園子他很快樂,就跟寫書一樣,孔子天上有知,或許會改變他對樊遲的批評。

與他不熟悉的人,一般就只看到他在講台上的風貌,講課非常活潑生動,做大型公開演講的時候,則風度翩翩,吐字如蘭,好像空氣中都浸潤了風雅。在公眾場合談文論道,他謙謙有禮,很善於跟人來往。可是他其實很喜歡躲在研究室或家裡,是一個很內向、很內斂的人。他樂於徜徉在自己的天地裡,不是讀書做研究,就是做園子。他太太金安平喜歡做菜,烹飪手藝高超,而且兼通中西廚藝。他們兩個人享受神仙伴侶的清福,偶爾也開放美好的私人空間,招待好友。他不像我的師祖費正清,每個星期四下午就把家中客廳開放,群賢畢至,長幼咸集,是永不歇息的學術沙龍。這兩代的漢學領頭人物,個性不同,生活與社交形態也不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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