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俞萱/盲人的舞
那天,在高雄文學館帶盲人跳舞。我知道沒有信任,身體就無法自在舒展。所以我們圍了一個圈,我問他們印象深刻的身體經驗是什麼?有人說:「出國爬三千八百公尺的山,越爬越暈。大概是輕微的高山症。本來就看不到了,一暈就更看不見。慢慢下山,一個一個感官才重新回來。」有人說:「幾年前我在急診室接受電擊。插管的時候,我就想:『早知道一口喝光西瓜汁,現在喝不到了!』原來,住院也是要學習的。」有人說:「我熬夜沒睡,製作廣播節目。我的身體不舒服。我同事幫我量體溫,發現38.5°,發燒了。我才知道我對發燒的概念很薄弱。我不知道這就是生病。」接下來,我請他們起身,運用身體來回應這樣深刻的經驗。分享的時候,爬山的那人說:「我的手一直在試探,因為我在山上就是那樣忙碌。」發燒的那人說:「我想知道我還可以怎麼撐,所以我一直握拳,向後走,握拳,向後走。」
當我感覺我們彼此的間隙正在縮小,我就請他們開展一系列舞踏練習:想像自己在土裡醞釀自己、抽芽破土、慢慢開花散葉、撐起自己的存在、與另一花朵或樹木相依、倆倆迎來依靠和牽制、一起面對風暴和破敗、回到無依無靠的孤獨,最後向這世界道別,吞吐最後的一口氣。跳了半個小時,有人說:「我躺著,發芽我就動。抽高之後,我是一棵樹。所以我打開四肢。想起我家前面的蘭花,好久沒剪枝葉了。於是我把頭低下,等誰來幫我整理枝葉。」有人說:「風來的時候,我護著她,把她的腰攬住,怕她斷。原來,樹也是好的,它們每年逢生。不像我們越來越老。」有人說:「我在寫字,因為寫字就像一顆種子在土裡醞釀。一個一個字寫成作品,就像我在發芽,變成向日葵,朝著光線移動。找不到最亮也沒關係,就找一點點光。最後,要死掉的時候,我的根終於可以出土了,所以我就彎著身體,讓腳自由地走。告別,就是從土的束縛出來。」
最後,我們談自身生命被束縛的經驗。透過重述自己的困頓,也就再次確認了自己堅持的價值是什麼,甘於繼續受困於自己的堅持,或是,將這一刻視為下定決心要改變的契機。自由就從束縛那邊,衝了出來,鬆動一動不動的現實。有人說:「獨處讓我去想,我耗盡了多少人際關係?陪伴我的朋友,每次都得毫無彈性地跟在我的身邊。天啊,如果我一天到晚找他,有一天他會不會厭煩?會不會告訴我,他沒空?我是障礙者,我和朋友之間的交流從不對等。我們的關係到底要怎麼維繫?」六十多歲的婆婆露出右手臂上遭到蒸氣燙紅的傷口,她說:「我的家人都是靠我吃飯!煮飯,就是我的責任。真的好累。但只要小孫女說好好吃,我就很安慰,咬牙切齒也要繼續煮下去。」另一個六十多歲的婆婆說:「在家,不甘願也要甘願。我現在覺得笨蛋才結婚!」
散會,始終寡言沉默的男孩大叫我的名字。我說,怎麼了?他問,妳姓什麼?我說我叫吳俞萱。他問,伍佰的伍嗎?確認了是哪一個字,他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個男孩信任一個人的時候,才決定記住這個人的名字,連名帶姓。
延伸閱讀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