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十年一夢(下)

說夢,不指它虛幻,這夢,是「作夢中佛事,建水月道場」!……
也因此,團隊問我可以如何?我仍以日本天臺宗開祖最澄的名言相贈:
「一燈照隅,萬燈照國」,期許他們在另個角落,另作一隅之燈,另築一個十年一夢……
聚焦於茶,一在它可上可下,通於道器,門檻不高,卻可藝臻於道;一在近代中國茶藝之興正自臺灣始而影響於大陸,儘管大陸這些年急起直追,迭有超越,但臺灣茶的特殊風味、茶文化的溫潤,以及它較自然地關聯於生命修行,仍可為大陸借鏡,這些年,不少大陸茶人來食養,也就為它的茶空間與一杯茶。
茶在禪空間,是臺北書院予人最直接的印象,當然也包含茶坊的主事者與茶人。隨處可見的花藝茶香讓這裡充滿生活氣息,既「道不遠人」,更直示禪空間與現代極簡的分野:前者是生命流動的軌跡,後者卻就是幾何間的單純關係。
而這種種固吸引人,中山堂位鄰熱鬧也是青少年文化的西門町旁,動與靜、外放與內省、世俗與神聖的反差,又為書院加了分,許多大陸朋友更就以一個城市能在此煩囂流行之處立一生命安頓之所來看待臺北的「大」。
而無論是「禪家的書院」,禪空間的「無言而自化」、課程的純然、內外的反差,都讓書院能「以虛作實」,起「無用之大用」,書院這幾年在大陸乃享有一定清譽。
一定清譽,的確!臺灣許多事務缺乏外部觀點,總從自己角度看兩岸,所以見不及此。許多人談中華文化,總用九○代的臺灣對比大陸文革後的貧瘠,談當代藝術,總覺大陸啟蒙晚於臺灣三十年,談文創,總說意識型態限制了大陸發展,但其實,這幾年與大陸一線城市北京、上海乃至於杭州比,臺灣基本已沒優勢,許多地方更已被超越。
對兩岸的觀照,既是我接書院的一大原因,而也以此大化無形、人師經典、禪家獨在,可為大陸之參照,就如此,開館以來,專程自大陸而來者乃相繼不絕,除了上我的禪與文化課外,也想看看這禪家書院是如何存在於紅塵。
說存在,他們眼中,書院映現的就是活脫脫的「隱性臺灣」。
以隱性/顯性這樣的座標來談臺灣,不自我而始,但大陸人以此解讀臺灣、以此作報導主題則主要因我而有。顯性,指的是打開電視,總凸顯自我,指人不是的一群;隱性,則係有其根源生命觀而守住一方天地的生命。臺灣政治擾攘不安,能不陸沉,正有賴後者。而以大陸之大,勢頭之足,顯性臺灣只能讓他們看到臺灣的夜郎自大,隱性臺灣反最能讓他們意識到大陸之所缺。
正因隱性,所以書院靜處一隅,你來書院也少有人「熱情接待」,所以開館一月就遭人投訴,見不到什麼「服務人員的問候」,文化局代轉我的回答「林老師已讓空間說話,你不聽,怪得誰來?」
正因隱性,將人為干擾降至最低,所以白牆一面,鮮少掛物,有次幾位駐臺使節夫人以此相詢,我回以「掛得層次不高,空間就破壞,層次高,掛齊白石變齊白石空間,掛張大千變張大千空間,也就沒有了你們」,其中一位聽了竟眼眶泛淚,只因「外交活動總想如何呈現自己,少念及客人的存在。」
正因隱性,這些年書院並不廣告自己,就以最質樸的口耳相傳,連接有緣的生命,映現我常說的臺北乃至於臺灣「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陋巷之中,就有春天」的特質。
說春天,是因儘管隱微,你真知、真接觸,卻就眼睛會為之一亮,生命會為之一展。而談這一亮一展,就不得不說及書院的「四季茶會──茶與樂的對話」。
相對於「生命如斯」的日常,一季一會的茶會就具有儀式性。儀式,是特殊時空下的特殊作為,有此,就知四時之移、人生之轉,就有定時定點的光采讓生命留存記憶,就讓生命能「春花、夏鳥、秋楓、冬雪」。
四季茶會是「定幕」活動,主題一貫,但既有四季,就有不同內容的觀照。「茶與樂的對話」從一九九一年開始,其實是臺灣以單一主題延續最久的表演藝術活動,它以不同茶種配以不同表演藝術,以茶顯樂,以樂映茶,既在系列活動中有計畫的介紹臺灣茶及茶人,又以此讓傳統藝術,如音樂、戲曲、書畫得以在不同場域得到彰顯,而由我主持,也就以禪作為拈提基點,所以「永遠的京劇小生」曹復永老師場場來演,製茶名家的老友們也不吝提供好茶,較諸一般茶會,正以人文密集而吸引人,就如此,每次茶會總有大陸朋友專程搭機前來,兩百多人的茶席常就占四五十人之多。
正式茶會外,也不時有小型茶會在講堂中進行,這主要因應於幾年來總有大陸菁英組團來書院聽我課,常也希望能有此活動,這講學與茶會的結合,曾讓北京的一位重要領導感嘆:「從沒想到能有如此具文化主體、如此人文密集的空間與活動」。
領導不足奇,但他讀中文出身,在北京接觸過多少活動,許多臺灣自以為領先的東西,他直言不然,卻在書院有了這種感慨。同樣感慨也屢屢出現在每月一兩團來書院聽課的大陸菁英中,這些人在世間法上哪個不叱吒風雲,臺灣許多的「實」,在他們眼中也就是僻處一隅的格局,但領略到書院的「虛」,卻對臺灣又另有看待。
這就是十年來的臺北書院,守住隱性臺灣,讓有緣人見到安頓,在臺灣並不出名,郝市府之後,也就只是臺北一個「原有的存在」,但所彰顯的,卻在彼岸被清晰看到,許多大陸文化人談臺灣的文化地標,更以之為首選之列,正如此,南京亦曾有成立臺北書院之舉,可惜因當地人師因緣不具足而無以舉揚。
這書院,從世情講,不合經濟效益,但正不以世情考量,才能成就「文化例外」,而這,還得感謝被邀來賠錢的團隊,最初一兩年他們賠,後來我過意不去,自己賠,做到第四年,原想收手,好在禪友施崇棠兄的大力義助,也就能延續至今。
但事物原有起有落,書院亦然,這兩年外在環境急遽變化,兩岸基本已中止了文化交流,體得書院價值的有司又因行政疏失而讓有心人盡以俗情來論書院,為維持書院的純粹,讓這「文化例外」告一段落也屬必然。
告一段落,許多人覺得惋惜遺憾,大陸菁英更覺不解,有人甚至以此談臺灣文化的墮落,但人文,因人而立,書院,以山長之風為依歸,以俗情談文化,以經濟談生命安頓,正夏蟲不可語冰,而我自己接一份事,也都有隨時可走的準備,只是不免感慨:
這幾年,臺灣的文化氣象竟消失殆盡!相對於政治與娛樂,文化竟可以邊緣如斯!以前,顯性與隱性臺灣像兩條平行線,這幾年,顯性臺灣則已侵入各種領域。而臺灣許多事都缺乏外部觀點,既夜郎自大,又衣懷寶珠而不自知,正不知將伊於胡底!
但雖感嘆為文,與藝研所的起落一般,書院這一入一出,在禪家,說到底,也就是生涯的「十年一夢」!
說夢,不指它虛幻,這夢,是「作夢中佛事,建水月道場」!唐五代禪家有「雲水道場」,舉「人在法在,人去法息」,就以此體「成住壞空」,體「一期一會」,也因此,團隊問我可以如何?我仍以日本天臺宗開祖最澄的名言相贈:「一燈照隅,萬燈照國」,期許他們在另個角落,另作一隅之燈,另築一個十年一夢。
而我這禪家,自然心燈不滅,繼續我人生大夢——宗門之路的履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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