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葉國居 ／當好共下

去年夏日，在台中水湳市場，一位中年婦人對著我張望片刻，開口對我說：「你是客家人喔！」

哇！肯定句。我長相與眾不同，還是出類拔萃？在少數客家族群的台中城，竟有人端詳我的臉，深入內裡透視基因。我莞爾以對，靜默未答。客家人高矮不同，肥瘦不一，美醜有別，長相各異，以一面之識立判，不禁讓人懷疑，客家人有何特殊的長相。世界已經小成地球村了，在密切的交流同化後，即便以語言來區別族群都容易混淆，那婦人豈非身懷絕技？客家族群從中原南遷後，長居閉塞山鄉，在長達數世紀的移動裡，族群內的通婚居絕大多數，設若將時間拉前，或許可以覓得一些蛛絲馬跡，我心中這麼想著。

在中國歷史事件中，太平天國是客家庄貧農的起義事件，這些名流要角，在廣西金田村率眾舉事。1847年，美國傳教士羅孝全，在廣州第一次看到天王洪秀全，體格強壯，五官端正，蓄短鬍，對他印象甚好。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載記翼王石達開，是天鳳之表，龍鳳之姿。英國人呤唎，曾在忠王李秀成手下任職，他親眼所見的忠王，面貌引人入勝，鼻子較普通中國人更直，還有纖巧的嘴巴和高廣的額頭。呤唎還親手為他的主子手繪畫像，瓜子臉，鼻子挺，鳳眼，寬額，冷不勝防一望，端莊秀氣十足。李秀成的弟弟侍王李世賢，英國翻譯官富禮賜，說他面容好看，經常面帶笑容，值得和他消磨一天時光。

妻的分析，向來冷酷。他說我鼻子高挺，不用隆鼻，認為我的髮際線隨著年齡竟日攀高，符合寬額特徵，也不是嘴大吃四方的那種。她還建議我蓄小鬍，讓自己更客家些。我試著做了，但是，當我把這數項算是優點的特徵集合起來，她又說變成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失，像是覆水難收。平心而論，這些歷史上的客家名人太俊了，三庭五眼，四高三低，是畫家筆下俊男的完美比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設若以太平天國這些客家高官為準，肯定會自慚形穢逼死自己，更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客家人。

那究竟市場那位婦人，是依據什麼標準來判斷，一張臉又可以敷演什麼樣的故事來。數個月過去了，我在充分研究後至其攤位買菜。交易過程中，甫開口，她便說，你真的是客家人耶！更加證明她早從我的面容中，斬釘截鐵般的確認。

「何以見得？」我旋問其究竟。

「你看來很好相處呀！」她朗朗說道，並敘明經常在市場看見我笑微微的。

這個理由千奇百怪，將一個笑容經常掛在臉上，看起來很好相處的人，歸納成為客家人，婦人說那是自己對客家人的直覺印象。主觀判斷因人而異，自無對錯是非。不過，仔細對照我的研究也不無所本。我想起了和妻在大學認識時，她是轉學生，來到班上第一天，在眾多同學中，相中了唯一的客家男生作為他談天對象。她覺得我笑臉迎人，吐屬有趣，鎮日和我膩在一起。我回鄉告訴母親前，還特意瀟灑摩挲一下我的髮線，上大學前才失戀的我又要戀愛了。

「你無靚啦，係客家人當好共下啦！」母親當下用客家話潑我冷水，說我長得普普通通，會有女生緣，完全是因為客家人比較好相處。

當好共下，客家語，指人很好相處。當，十分也；共下，一起的意思。年輕時我不以為意，反正有人喜歡就好。如今五十好幾，突然遺憾起來，那些歷史上的客家男英俊的模樣，竟完全沒有表露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