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第1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魏子綺〈聾〉

圖/顏寧儀
圖/顏寧儀

〈聾〉以人的形象來寫一些樂曲,以及作曲家蕭邦、巴哈等人的性格。主角把自己每天練習的心情、音樂給他的感覺,和音樂家的故事,結合成一篇幻想小說,很有趣的嘗試。

──柯裕棻

〈聾〉寫一個練琴的學生,召喚作曲家與他對話。這篇需要調動的背景知識比較複雜,作者對於細微情緒的描寫,氣氛的掌握都相當精準。

──黃崇凱

一、低穩而緩慢(Largo)

疲倦的身影蹣跚著沒入長廊的盡頭,我用雙手吃力地提著手裡的書包,本本大小參差的琴譜推擠開變形的拉鍊,隨著走動互相摩擦切磋,漸次磨去了現實和虛無的稜線;我拐進角落的琴房抬腳勉強地踢上門板,砰,從此踢開諸種世界的紛紛,像是潘朵拉闔上了盒子,把自己和希望關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裡發霉避世。

「早安,女士,能在這樣愉快的早晨裡遇見妳,我深感榮幸。」

修長的身形愜意地坐在木椅上,看上去已經候著我好些時辰,桌上擱著一只酒瓶,上頭標籤的字樣業已被記憶褪去;他起身為我揭開琴蓋,隨手拿起一本琴譜放在琴架上,翻至附上標籤貼的那頁奼紫嫣紅,用優雅且充滿貴族教養的微笑轉身向我提出要求,「那麼,我是否有榮幸聽妳演奏一曲?」

「我倒想拒絕。」

我揮了揮手示意他站到一邊去,伸手從鋼琴上摸了幾個書夾以固定媲美字典厚度的書頁,開始基本練習的暖指音階共二十四個,這才深吸了口氣開始今天的作業,眼前的琴譜簡直比卡珊德拉的預言還精準,十根手指在每個反覆圈點的音符上完美地出錯;餘光中我瞥見他輕蹙起柳眉,雙手交疊在腿上,手中的鉛筆有點焦躁地輕輕敲擊著另一手的指節,但我亦深諳他絕不會打斷我,至少過去從來沒有過。

「謝謝妳的演奏。」他的微笑有點勉強,「但親愛的女士,請容許我也為妳演奏一次。」

我識相地起身,讓出這個我本不該染指的位置;只見他纖長的十指在黑白鍵中穿梭,像是翩翩羽蝶撲翅而舞,精緻翅翼上的鱗粉在陽光下熠熠燐燐,成對地在煦煦春光中相互交錯著嬉戲,最後憩於一朵純白的百合花瓣上優雅地闔上雙翅。

「B段部分應該要更為輕柔,像是母親雙手輕撫孩子的雙頰那樣。」

「但是,」我有些不滿地反駁他毫無惡意的言詞,「昨天你才說過強勢的節奏能夠更完美地展現演奏者的情緒。」

他一時之間有些語塞,彷彿他才是那個做錯事的小孩,過了半晌才唯唯諾諾地說:「當初我便是興致所至才留下了這首曲子,既是即興那如何能要求一致的演奏表現呢?」

「但你總不能每次示範的都不一樣吧?這樣一來我根本無所適從……」

「你就是性子太好才總是被學生欺負,」門突然被推開,一名男子狼狽地搖曳著一頭銀白色的蓬草進來,大口喘著粗聲粗氣地說道,「妳根本就沒有好好練習;我說過多少遍了,妳必須用盡全力不停地向前奔跑,才能夠勉強使自己留在原地!」

心虛所致,我收起伶牙俐齒,小聲嘀咕著不滿,「你遲到了。」

「敢情您剛從鮑克斯泰伍德的音樂會徒步趕回來,風塵僕僕呢。」

「快滾。」

巴赫沒好氣地趕走了一旁慵懶翹著腳、嘴上掛著玩味笑容的蕭邦,暴躁地撓了撓腦袋;蕭邦早慣了對方的脾氣,起身拿走他帶來的酒瓶便識趣地離開了,臨走前還不忘他的紳士氣度和良好教養,體面地向我與這位脾氣乖張的前輩道別。

「恕我先告辭了,白蘭地我也帶走了,希望未來能有機會與二位共酌;先生,下次還煩請帶上您那只金酒杯吧。」

「你有那閒情逸致的話,不如把這台琴當掉換台正常點的,黑白鍵都反過來了。」

我在心底暗笑他的迂腐,憶起上回他原本信誓旦旦地要為我親自示範技巧,最後愣愣看著陌生的鍵盤知難而退卻拉不下臉來的彆扭表情,嘴角便失守端莊的淑女氣質,微妙的表情變化恰巧被他逮個正著。

預料之中,他又瞥見我桌上只有白菜和蘿蔔,戲謔諷世的童謠立即在耳邊響起,巴赫踩著那雙不合腳的長筒靴悻悻然離去,沒好氣地甩上門板,彷彿夾死一隻老鼠般發出尖銳的聲響刺進耳膜;我伸手捏了捏耳朵,有點耳鳴。

二、悲傷如訴的(Elegiaco)

翻開樂理課本,成串的斜體英文令人暈眩,如方才那位嚴師以及他拘謹的高領套裝一轍地令人窒息,整齊有序的白色荷葉排領像是被靜止住的雪白浪花擱淺在時光中,褶與褶之間夾擠著反覆溺斃的我;我積極地想在凌亂的音符中尋找邏輯,卻只得喪氣地在調性轉換之間迷失,每一次回過神來都相隔了一個世紀的喟嘆,五條細線無章纏繞再勒住我的咽喉,但我找不到貝多芬的處世風格(即使我自認與他同病相憐),無聲的求救和嗚咽漸次堆砌出我整張考卷上不規則的深紅色圓圈,像是染了什麼凶險的惡疾,猙獰的紅點零星地在皮膚上蔓延,以潛行的蛇之姿態,是肆虐的黑色瘟疫。

或許我需要大病一場並且死去,才能捨棄這副疲倦又虛弱的軀殼;但諷刺的是,不論是看淡生死的道者或是一心尋終的自戕者都和我一樣,再無畏死亡也捨棄不了生物的本能,痛覺在絲絲神經上反覆迸發抽搐,以強迫軀體象徵性地劇烈扭動掙扎,即便錮於其中的靈魂早已毅然向死亡倒戈。

三、奔放、幻想(Fantastico)

琴房內的窗戶沒有可遮擋的簾子(或者說也根本不需要,因為從這裡看出去只有一堵安分的牆,卻也因為如此而格外容易令人分心),午後熾烈的陽光像逢年過節的親戚般毫不客氣地闖進來,把整個空間曬得鬧哄哄的;泛黃微皺的書頁上隱約有種燒焦的味道,我親眼看見自己放了一把火燒掉成堆的書冊,像秦始皇一樣驚懼著文明把古賢者推進深坑中埋葬,從嫋嫋婀娜的煙影之間詭譎地找到了焚香般的歸屬感,以及耽溺於鴉片癖癮的快感,閉上雙眼後在放大的感官梢節上開出朵朵豔紅繁花翳入天聽,張開雙臂做擁吻太陽的伊卡洛斯。

「親愛的,外面有一小坪花園,裡頭種滿了各色的三色堇,妳一定要去看看。」

不記得聊到了什麼話題,貝多芬精神好些的時候曾這麼神采奕奕地對我說;但是隔天清晨我在所謂的花園內卻沒看到任何植物,只有一片荒蕪的泥沙地,塵坱彌封住原本生意的色彩,倒有幾分荒涼的美感。我入神地看著,難得的休假日便這樣被我揮霍罄了,沒有焦點的眼神瞟向遠方,陰天。

他撒了謊,並且狡猾地以我不忍苛責的方式──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四、清淡如牧歌(Pastorale)

那天我吹了一下午的海風,果然著涼了。我懨懨趴在琴房裡的書桌上,木製桌面被不同主人的美工刀不甚工整地刻著一個個毫無關連的單詞片語,或許只有當下執刀的雕刻家才明白字面後真正的意義;我的頭很痛、可能比宙斯被斧頭劈開頭顱還痛,數萬隻蟲在頭殼裡蠶食我的腦子,狼吞虎嚥地咀嚼著殘餘的記憶滋滋作響,有點耳鳴。

「親愛的,是藥三分毒,」他憔悴地躺在病榻上,雙眼勉強擠出一絲縫隙以確認我的方位,再用僅剩的力氣握住我的雙手,緩慢卻殷切地說著,「別吃藥,除非妳認定自己是需要同情的患者。」

我靜靜站在窗台前,在嬌小的掌中低頭認真地細數著,然後一把丟出窗外,鳥兒似乎很喜歡這種味道奇澀而不得不裹數層糖衣的藥片,低著頭專注地啄食著,尖喙在瓷磚上發出規律的咚咚聲。

五、深思(Pensiero)

「這道題又錯了!之前不是練習過很多次了嗎?」

恍神之間我聽見了巴赫每日教導我時例行的憤怒之言,像是雙手用力壓在鍵盤上奏出的不和諧音程淪為嘈雜的分貝讓人耳鳴,agitato,以及布蘭登堡協奏曲上被強行加上的速度註解,廢話一堆。

「在BPM值的概念普及運用之前,人們大都以心跳頻率作為樂曲速度的對照標準。」

怎麼能測得準呢?若是真放了感情演奏的話,心跳不應該隨樂曲的升降跌宕嗎?我舉起書桌前的杯子喝盡裡頭僅存的一點水,原本懶洋洋趴伏在我腳邊的柴郡貓被啜飲的聲音給驚醒,一溜煙地跳出窗戶,躍起的靈活姿態在失焦的底片與雲堆霧層的快照之間逐漸顯影。

「別怕,」我拿著空杯子向窗外的貓兒輕聲安撫道,「裡面沒有氰化氫,只是白開水而已。」

「貓總是容易受驚嚇,」李斯特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用一貫溫雅的氣質慢條斯理地走進房,「稍微一點動作就能嚇著牠們,連尾巴都觸摸不著。」

「先生您好。」氣氛有點尷尬,我僵硬地轉過身來向他行禮,「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您已經到了。」

「無妨。」

他微笑著攤開手邀請我在鋼琴前坐下,而我用雙手將琴譜遞過;他接過我手中的樂譜,輕輕拉住我的右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過程中我只是膽怯而拘謹地端坐著;他貌似一位風雅溫厚的紳士,受過完善的貴族教育而奉禮節為圭臬,也正因如此,再不易察的蔑視與不敬之舉(當然包括眼神)都逃不過他的道德譴責,像是一隻高倨梢頭的鳶凝眄著獵物,若受冒犯下一剎便會疾速俯衝、狠狠咬住脆弱的脖頸──即使他對女性、至少對我,總顯得寬容許多。

我雙手觸在冰冷的琴鍵上打顫,暖暖的陽光灑在我身上,過分的溫差反而引起一股奇異的戰慄感從尾脊處悄悄爬上來,像是一隻全身長滿細毛的八腳長腿蜘蛛;我知道自己的十指非但僵硬得像初次習琴的學徒,還冷到失去知覺,大腦急切傳送出的指令被一次次的失誤打斷得支離破碎,音符和節拍一言不合扭打了起來,鞭笞著我的鼓膜,失去平衡的和弦讓患了絕對音律的雙耳放聲尖叫,耳鳴。

恍然之間旋律戛然而止,我才意識到我的手懸在半空中,以一種擱淺的瀕死者神貌橫躺在凝滯的空氣中,很冷;我回頭看,窗扉還是敞開的,他的臉逆著光看不清情緒,拖在地上的剪影卻溫柔地笑了。他啟唇而言,帶著迷人的異國口音,聲音很輕,我卻真切地聽見那雙細長眼眸彎起、上下眼皮瞇住的聲音。

「親愛的,現在妳可以驕傲地稱呼自己為最不受李斯特喜愛的學生了。」

只有我懂──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讚美與榮耀。明顯與教養相悖而失態地,我撲向他懷裡,以一種張開蠟翼的義無反顧縱身跌進萬頃碧波、那片無盡無聲的深海裡,優雅地,甚至沒有驚濺起太多水花,乖巧地,甚至沒有掙扎。人溺水而死的話眼睛會閉上嗎?

「就算往前一直跑,也沒辦法跑多遠。」

他的聲音比玻璃藝品還脆,貓跑過來打翻了桌上的花瓶,裡頭早枯了的殘莖斜躺在木桌上,花瓣怏怏散落在桌面上,隱約還可以聽見細微的嗚咽聲,像是幼貓撒嬌討饒時的媚態,或是溺水者載沉載浮之間反覆嗆水時模糊的呼救聲。

當時應該是深夜,因為無光。

六、詼謔(Scherzando)

我雙腳踩在柔軟的白沙上,如釋重負地呆佇在原地,海風腥騷的味道聞起來像鐵鏽,我聽不見浪花拍打岸邊的聲響(這昭示了這瞬間並非幻覺),風翻起一層層海浪如雪,綻開的浪花湧了上來,像是做工細緻的皏白裙襬;我看見自己笑得爛漫、手提著裙角站在浪濤中面朝著一方,兩眼細長如柳,朵朵陽光灑落於蔚藍之上,波光粼粼;理應美好的一幀在眨眼之間卻像被調至最低彩度──抽去光芒的世界,那是巴赫眼裡的神蹟──哈利路亞,我聽見他滄桑的聲音喊著,雙手激動地攥緊指揮棒,用力得指尖泛白;或許他與我還是挺像的,寧願在海市蜃樓中安詳死去,乖順地服下裹著糖衣的劇毒謊言,騙得過自己便足矣。

「鼓掌吧,朋友!喜劇結束了。」

貝多芬的聲音氣若游絲,在呼嘯的海風之中慢慢褪去了響度和音色,那是他在死亡前保留的最後尊嚴;我聽見他微弱的心跳,diminuendo,如果是這樣平緩規律的速度,我似乎便能夠稍微調回失衡的節拍。

只有我懂──溺水而死的話眼睛是不會閉上的,因為最後我看見了那塊莊嚴的蓋屍布,跟我今晚的表演禮服一樣,也是白色的。我奢望他們依我所願奏起安魂曲,如此一來我或許還能借花獻佛,把自己的死亡獻給貝多芬、蕭邦和我──啊,但是唱詩班裡從不允許女性參與──我怎麼會忘了這麼重要的事。看!那名男孩還在一旁哭泣呢,當年的唱詩班竟然因為喉結這種小事就把未來的音樂之父給踢了出去;我從花園裡摘了幾朵三色堇想討他開心,奈何他朝我伸直雙臂亦無法觸及的距離平行走去,瘦小的背影好像提著什麼重物,一跛一跛地淡出我的視線。

作者已死,傑作誕生。

牧師高聲宣讀,手裡捧著沉甸甸的書本,宏亮的聲響在教堂裡迴盪重疊,音程在次次回音和複沓之中失真走調;果然還是沒能調準是吧,我親愛的朋友?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魏子綺(精誠中學三年級) 2019/09/22

第1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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