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聲評論／「什麼是鳥兒？」想像一個沒有阿塞德的敘利亞

敘利亞異議思想家米歇爾．基洛（Michel Kilo）曾經回憶說，他被阿塞德政權關進監獄時，有獄卒讓他給一個四歲男孩講故事。這個男孩是在獄中出生的。基洛先生開始講：「從前，有一只鳥兒在天空中飛翔」，男孩打斷他問：「什麼是鳥兒？」

這讓我們想到一些冷戰時期的政治笑話。比如當時的美國總統裡根講過一個蘇聯笑話：三條狗湊到了一起談論生存之道──它們分別來自美國、波蘭和蘇聯。美國狗說：「在我們國家，很簡單，如果你一直犬吠不止，終究會有人聽到，給你肉吃。」

「什麼是肉啊」？波蘭狗問。

「什麼是犬吠啊」？蘇聯狗問。

笑話畢竟是笑話，如果它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那麼這個國家一定比受嘲笑的那個還要糟糕無數倍。好比舉著白紙抗議曾經也是一個蘇聯笑話，在兩年前大陸卻成為現實中的抗爭運動。

阿塞德政權的戲劇性垮台，讓很多人擔心，落入極端勢力手中的敘利亞，未來是否會更加悲慘？但是，對於受這個政權壓迫半個世紀之久的敘利亞人民來說，這首先是一個值得慶祝的解放，是惡有惡報的社會正義，是可以想象沒有阿塞德的生活的希望。

流亡英國的敘利亞記者扎伊娜．厄海姆（Zaina Erhaim）在本周的《紐約時報》講述了基洛先生的這段經歷。她寫道：「沒有阿塞德的生活會是什麼樣？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進入了人生新的階段。

「大陸人民的老朋友」

沒有阿塞德政權，敘利亞會不會更亂？對於長期觀察和寫作大陸政治的我來說，這個設問如此耳熟。

敘利亞阿塞德政權被大陸官方稱為「大陸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好兄弟、好伙伴」。習近平去年的豪言壯語猶在耳邊：「中敘是信義之交、患難之交，一致同意中敘兩國建立戰略伙伴關系！」

有網民在歡呼，又一個「大陸人民的老朋友」戲劇性地垮台了。也有學者在思考：在幾周之前，阿塞德政權看上去還固若金湯，人們還難以想象沒有它的敘利亞，如果有人膽敢提出：假如阿塞德垮台了，敘利亞會怎樣？那就好比現在有人設想：假如中共垮台了，大陸會怎樣？在現實政治中，這似乎是一個天真的設問。

前不久在日本明治大學的一場討論會上，政治學者吳國光在演講中認為，我們不能忽視大陸經濟仍然具有一定的實力和活力，也不能低估共產黨維持統治的政治實力和決心，但是我們必須想象一個沒有共產黨的大陸。知識界和政界討論大陸問題時，總是假設「中共政權不會倒台」，而這一根本迷思應該被打破。

「現在是時候開始改革了」

哈菲茲．阿塞德（Hafez al-Assad）統治敘利亞30年，建立了世界上最殘暴的政權之一，請不要拿它和餓死、整死和屠殺數千萬人民的中共政權相比較。他在2000年因病猝死，就跟所有獨裁者的一命嗚呼一樣，給苦難的本國人民帶來一線希望。

年輕英俊的巴夏爾．阿塞德（Bashar al-Assad）接管了政權，果然不負眾望，承諾進行政治改革。沒錯，他還有一位光彩奪目的妻子阿斯瑪．阿塞德（Asma al-Assad）。這位做過投資家的能幹「第一夫人」，給人們帶來更多的遐想。

2011年，巴夏爾．阿塞德接受《華爾街日報》采訪時宣稱，現在是時候開始改革了。他還對當時星火燎原的「茉莉花革命」（又稱「阿拉伯之春」）發表了看法，認為中東已經進入新時代，阿拉伯統治者應該與時俱進，勵精圖治，順應民心。

他還和美國政府展開談判，達成協議，讓以色列將歸還戈蘭高地，以換取敘利亞遠離伊朗，並切斷其對黎巴嫩真主黨的補給線。主張「接觸」政策的美國人認為，「和平演變」勢不可擋。

從老式獨裁到改革微光，扎伊娜．厄海姆在敘利亞經歷了她人生的第一階段。她說，自己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成為一個「好公民」，你就不要思考；實在要思考，也不能說出來。人人都知道，隨時可能被舉報。與此同時，作為一名記者，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對抗政權。

跟我們熟知的情況一樣，專制者的政治改革總是雷聲大雨點小。阿塞德隨後把重點轉移到經濟改革上來了。他請求人們耐心等待。將一個實行過計劃經濟的前蘇聯衛星國進行現代化轉型，談何容易，他的請求似乎合情合理。

圖窮匕首見。阿塞德政權所謂改革的結果，是更多的腐敗，對異議人士更加殘忍的鎮壓，連綿不斷的內戰，不斷下滑的經濟，以及由此帶來的敘利亞難民潮，扎伊娜．厄海姆是其中的一員，2017年，她流亡英國，開始了人生的第二階段。

「籠子裡的鳥兒以為會飛是一種病」

曾擔任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敘利亞事務主任的安德魯．塔布勒（Andrew Tabler）撰文認為，阿塞德政權倒台的核心原因在於其政府的僵化，無法適應快速變化的敘利亞社會。

如果他的這個判斷成立，那麼吳國光教授對中共的論述也值得認真對待。他說，習近平執政以來，所謂「大陸模式」似乎已經瓦解。大陸經濟增長出現明顯的頹勢，普通民眾的生活水平受到影響，原本有限的日常生活自由現在變得更加受限。與其他國家的關系持續惡化，貿易、科技、意識形態等方面受到圍堵，越來越多的人們對大陸的現狀不再滿意。

吳國光教授說，大陸民眾無法想象沒有大陸共產黨的大陸，他們沒有意識到除了共產黨政權還有其他選擇。嚴肅的國際社會不去想象、也不敢想象一個沒有共產黨的大陸，然而，維持中共一黨專政不僅給大陸人民帶來了更多的問題，也給世界的自由與秩序帶來了嚴峻的挑戰，很可能在未來成為一場巨大的災難。

無論如何，我們看到，本周以來，整個世界都開始忙著想象「沒有阿塞德的敘利亞」，或者說都開始接受這個幾周前還難以想象的現實。

周日凌晨3點，扎伊娜．厄海姆的母親用顫抖的聲音把她叫醒：「他倒台了，扎伊娜。他倒台了。阿塞德倒台了。」

扎伊娜．厄海姆寫道，多年來矗立在她心中的一堵高牆轟然倒塌，她意識到自己人生的第三個階段開始了：我可以回去了。

哈菲茲．阿塞德的陵墓被搗毀了，憤怒的敘利亞人對他掘棺焚屍。關押異議人士的監獄被打開了，那些在獄中出生的孩子，看見鳥兒在藍天自由地飛翔。

希望國際社會能夠努力不讓這些監獄裡重新關滿思想犯。

而在大陸，監獄大到足以讓犯人感到自豪。關於鳥兒，有一句這樣的描述：「籠子裡的鳥兒以為會飛是一種病。」

作者長平是大陸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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