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隼雄/影子

對人來說,影子是奇妙的東西。只要是有光線的地方,它必定存在。我的影子總是與我在一起;雖然有時大、有時小,也會有深淺濃淡的變化,但它毫無疑問是屬於我的,總是跟在我身邊。但是這屬於我的東西,怎麼會如此單調平板而混沌不明?而且,一旦走進更大的陰影,我的影子就會完全消融於其中,失去它的形體。
從我誕生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我的影子就開始存在,與我一起成長。但是當我死去的時候,它會怎麼樣?與我一起被埋葬在土中嗎?還是像終於擺脫主人控制的奴隸一樣,自由地向某處飛去?又或者,影子有它們自己的墓園?不──或許影子和它的主人不同。就像隨著光線的存在與否而反覆地消失、重現,說不定它會一再重複地死亡與再生。
為了深入探討影子的一切,首先讓我們來釐清,影子以什麼樣的形象存在於人們的心中,而且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一、影子的形象
失去影子的男人
也許沒有任何其他事物,能像一個失去影子的男人的經驗,那麼強而有力地向我們訴說影子的重大意義了吧!
在市區裡,很快地就有守衛的士兵問我:「您把影子忘在什麼地方了?」。不久之後,我又聽到兩、三位婦人竊竊私語:「哎呦!你看,好可憐啊!那個人沒有影子!」,想不聽都沒辦法。這件事開始讓我覺得困擾。於是我小心翼翼地,盡量避免走到陽光底下,但有很多時候那是做不到的。舉例來說,我不得不穿越最初經過的那個廣場時,運氣就很差,剛好遇到小孩子們放學,要走過去可難了。⋯⋯他們一看到我就開始罵我,對著我丟泥巴:「正常人在陽光下一定有影子!」為了趕走他們,我向他們丟出好幾把硬幣。最後幸好有人同情我的處境,讓我跳上他的馬車。
當馬車開動、車廂裡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始嚎啕大哭。我的心中升起一股預感──在這世界上,或許影子比黃金的評價更高;就像黃金比功績、德行更受到歡迎一樣。而且,過去我為了良心而犧牲了財富,如今我卻為了黃金而將影子給了別人。我在這世上還能做什麼?又究竟該怎麼做?
這是德國浪漫派詩人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 1781-1838)發表於一八一六年,著名的《施萊米爾的奇妙故事》*中的一節。主人翁彼特・施萊米爾把自己的影子賣給惡魔,換得一個神奇的錢包;他可以從這個錢包中,取出任何他想要的數量的錢幣。但是交易成立之後,他立刻陷入窘境,品嚐到沒有影子的人的悲哀。前面那一段引文,就是書中對這段情節的描寫。
* 原註:Chamisso, A. v., Peter Schlemihls wundersame Geschichte, Reclam, 1967.
因為有了這個魔法的錢包,施萊米爾得以過著國王一般奢華浪費的生活。但是失去影子這個決定性的事件,讓他為種種不幸而苦惱。身邊忠誠的男僕班德爾,是他唯一的安慰。但是施萊米爾仍然戀愛失敗,並且遭到其他僕人背叛,最後不但沒有影子,連金錢也失去了。但是當他變得身無一物時,反而得到了內心的平靜;在偶然的情況下,他得到了一雙神奇的「七里靴」,並且穿著它探索全世界的大自然,從中得到生命的慰藉。最後作者以施萊米爾這樣一句話,結束了這個奇妙的故事:「請各位首先要學會尊重影子,然後學會尊重金錢」。
沙米索所寫的這個故事,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甚至有人精心設計出不會映照出影子的燈籠,並且以「施萊米爾」作為商品的名稱來販賣。
關於這個故事的意義,讓我們稍後再思考,現在讓我們先來介紹另一位失去影子的男人的故事。那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影子》*。
* 原註:日文版《安徒生童話集三》(大畑末吉訳『アンデルセン童話集三』、岩波書店 一九六八)。
有一位來自寒冷國家的學者,來到了酷熱的國度。熾烈的陽光,把這裡的人全部曬成了黑人。因為實在太熱了,這位學者幾乎足不出戶,只是關在房子裡看書。有一天夜裡學者醒來,看到對面房子的陽台照過來奇妙的光線。那陽台上有某種花朵,發出像火焰般的光芒;一位身形高䠷姣好的女性,就站在花的中間。但是這景象不久就消失,再也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另一個夜晚,學者坐在自己陽台的椅子上。因為背後的房間點著燈,學者的影子投射在對面房子的牆壁上。學者半開玩笑地對自己的影子說,進去那房裡看看吧!沒想到影子真的進到那房子裡去了。隔天,學者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影子不見了,幸好不久之後又形成了新的影子。學者高高興興地回到了他寒冷的國家。他研究關於真善美的問題,也發表了著作。沒想到有一天,從前的影子跑來找他。
影子出現的時候,穿著最高級的服裝、漆皮的鞋子,戴著黃金項鍊與鑽石戒指,告訴學者他這段時間以來的經歷。根據他的說法,當時在那個炎熱的國家,住在學者對面房子裡的是「詩」。影子在「詩」的家裡待了三個禮拜,學到了許多事情,效果相當於一個人活了三千年;那段時間,他讀遍了人類在詩中述說的、在書本裡寫下的一切。影子在那裡和「詩」締結了親密的關係,了解到自己的本質與天賦,變成了人類。影子利用自己的特性,專門在夜裡行動,看到了「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換句話說,就是『鄰人之惡』!」影子充分利用這一點,賺到了大量的金錢。
和影子的榮華富貴比起來,學者則是兩袖清風。雖然撰書探討真善美,但沒有一個人關心他說了什麼。他骨瘦如柴,人們甚至說:「老師您看起來就像個影子!」這時候影子提議,他願意出錢和學者一起去溫泉旅行,條件是自己要當主人,學者要變成影子。
原本就心地善良、個性平和的學者聽到了這個提議,雖然心裡覺得愚蠢至極,結果還是照著影子所說的做了。他們甚至變成:影子叫學者「喂!」,學者則稱呼影子為「您」的關係。
到了溫泉鄉,他們遇見了一位因為「東西看得太清楚」而感到困擾,希望透過溫泉療養的公主。影子巧妙地取得了公主的歡心,讓公主甚至動了和他結婚的念頭。公主在下決心以前,想要測試影子究竟有多少學問。影子說:「這種程度的問題,連我的影子都能答得出來」,讓學者替他回答公主的問題。這樣一來,公主更加心動,決定與影子結婚。結婚典禮當天,影子向學者提議,自己願意付給他薪水,叫學者今後就扮演他的影子。但學者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他拒絕了影子的提議,並且表示他將告訴人們真相。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在影子的命令下,學者遭到逮捕。當天夜裡禮砲響起,士兵們舉槍致敬,公主與影子在眾人的祝福下結婚。但是,「這些熱鬧歡騰的聲音,學者完全沒有聽到。因為,他已經被奪走了生命。──」故事就在這裡結束。
這與其說是影子的喪失,還不如說是影子反叛的故事。以童話來說,這個故事未免太過可怕。或許這是在《賣火柴的少女》之外,來自安徒生心中的另一種真實聲音。我們當然可以說這些故事荒誕無稽,但不論是《施萊米爾的奇妙故事》或是《影子》也好,之所以能打動我們的心,應該是因為它們道出了影子的內在真相吧!那麼對我們來說,影子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我們是如何看待影子的?接下來就讓我們思考這些問題。
影子與靈魂
透過認識原始民族對影子的態度,將能夠幫助我們了解影子對人所具有的意義。因為我認為,過剩的自我意識,讓現代人看不見事物的本質;而原始人的眼睛,更能看見「影子本身」。
關於原始人對於影子的態度,首先讓我們引述詹姆斯・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 1854-1941)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弗雷澤認為,原始人經常將自己的影子或影像視為自己的靈魂,或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韋塔島(Wetar,印度尼西亞的一個島)上的巫師會施行一種巫術,用刀槍斬刺人的影子,讓那個人生病。另外還有一個故事:據說商羯羅(Adi Shankara)在尼泊爾旅行的時候曾經與達賴喇嘛爭執,為了顯示自己的威力而飛舞到天上。但達賴喇嘛用小刀刺了一下他的影子,商羯羅馬上掉落地面而折斷了頸子。
* 原註:日文版:永橋卓介訳『金枝篇』一〜五 岩波書店 一九六六~六七。
在介紹中國的習俗時,弗雷澤提到了一件事。中國人在參加葬禮的時候會小心,注意不讓自己的影子被關入死者的棺木中。葬禮進行到蓋棺儀式的時候,除了最親近的親屬之外,全體參加者會退後兩、三步,或者迴避到其他房間。那是因為人們相信,如果影子被關在棺木裡,人的健康將會受到危害。在棺木下葬的時候,人們也會遵守同樣的規則。
根據范德雷悟(Gerardus van der Leeuw, 1890-1950)的說法*,非洲的巴斯托斯族人(Bastos People)相信,如果鱷魚能捕捉到人在水面上的倒影,牠就可以抓到那個人。將影子拖入水中可以造成當事者的傷害,這樣的想法也可以在日本傳說故事中的「影取池」或「影取沼」中看到──在這些故事裡,如果倒影被水中的怪物吞噬,人將會死亡。但是會因為影子而受到危害的,並不限於人類。根據弗雷澤的說法,貝拉克地區的石灰岩山區有一種小型的蝸牛,可以透過家畜的影子吸牠們的血,造成這些家畜因貧血而死亡。此外,阿拉伯某些地方的人相信,如果狗兒在有月光的夜晚爬上屋頂,被鬣狗踩到牠們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狗兒將會從屋頂跌下來。還有,如果鬣狗踩到某個人的影子,那個人將被奪走說話與行動的能力。從上述幾點來看,小孩們喜歡玩的「踩影子」的遊戲,說不定就衍生自古代的宗教儀式。
* 原註:Van der Leeuw, G., Religion in Essence and Manifestation, Vol. 1,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63.
許多非洲人認為,一旦影子與當事人完全分離,當事人將會死去;而日本的江戶時代所普遍相信的「影子病」,其實是同樣的東西──關於這一點我們留待下一個章節再來探討。另外還有一個異曲同工的想法,就是相信死者與幽靈是沒有影子的。不只日本,全世界各地都有許多人相信這一點。范德雷悟就說,爪哇地區的人相信黑貓等等具有靈性的動物,是沒有影子的。
如果說影子是人類或其他動物生命的一部分,那麼碰觸到影子,就等於實際碰觸到那個人或那隻動物。所以當原始人覺得某個人物危險的時候,連對他的影子都要躲避。弗雷澤也曾經在書中報告過這一點。原始人覺得危險的人物,包括了服喪者與婦人──特別是岳母。舒斯庫普印地安人認為,如果服喪者的影子落在某個人身上,那個人將會生病。澳洲的庫魯納伊族人在新來者的加入儀式中,細心注意不讓女人的影子落在他們身上,因為這樣會使他們變瘦,變得懶惰、愚笨。據說有一位澳洲原住民的男性,原本在樹下睡覺,突然發現岳母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腳,嚇了一大跳,真的差點死掉。
弗雷澤說,近代的希臘還保留著以影子代替人身,以獻祭給神的習俗。新建的房舍在鋪設地基的時候,經常會以雄雞或山羊祭祀,祈求給予房舍安定的力量。但有時候希臘人會以人代替動物,將某個人引導到地基的礎石附近,偷偷地丈量他的身體、身體的一部分、或是影子的大小,之後再將丈量的結果埋藏在礎石地下。有時候也會把礎石放置於那個人的影子之上。希臘人相信,這麼做之後,那個人將在一年內死去。外西凡尼亞(Transylvania)的羅馬尼亞人相信蓋房子的時候若是要讓牆壁堅固,需要影子;而且一直到不久之前,都還有販賣影子給建築師的「影子商人」這種行業。
剛剛我們已經描述過「影子與人的靈魂密切相關,失去影子將導致疾病與死亡」這種想法。在同樣的思考方式下,也有人將一天之中影子大小的變化,和人生命力的消長連結在一起。庫克群島(Cook Islands)的曼蓋亞族(Mangaia)流傳著一個故事。大戰士圖凱塔瓦(Tukaitawa)的威力隨著他的影子的大小而消長。換句話說,早晨與黃昏、當他的影子變大的時候,他的威力也大;正中午時影子縮小,也是他力量最小的時候。結果有人發現了這個祕密,於是他就在正午時分被擊倒了。
非洲也流傳著許多故事,同樣表現出我們在曼蓋亞的傳說中所看到的,對於日正當中時「影子不見了」的忌諱。他們絕對不在正中午的時候穿越森林的空地,或是廣場。關於這一點,列維-布留爾(Lucien Lévy-Bruhl, 1857-1939)在他的書中,敘述了金斯雷女士(Miss Kingsley)與非洲原住民一段饒富趣味的對話*。金斯雷詢問百威力族──他們是特別害怕在中午失去影子的一個民族──的一位族人,既然他們那麼害怕影子不見,那麼晚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四周的黑暗中,難道不會擔心嗎?那位百威力族人回答,影子在夜裡消失,是因為所有的影子都在大神的影子中休息,以恢復氣力;正因為如此,到了早上所有的影子都會變得又長又大,又有力氣。一個一個的影子到了夜裡,通通被包容到大神的巨大影子裡──這樣的想法,給予我們深刻的啟示。
* 原註:Lévy-Bruhl, L., Les fonctions mentales dans les sociétés inférieurs (1910).
透過前面的敘述,我們應該都已經了解「影子」對原始人的重要性。影子被視為人身體的一部分,或是等同於我們所說的「靈魂」。但是在某些地方的想法裡,影子與靈魂並非處於單純的相等關係,而是經過某種分化的存在。對於這一點,德尚(Hubert Jules Deschamps,1900-1979)關於非洲宗教所做的報告,提供了我們有用的資訊*。德尚表示,班巴拉族人(Bambara People)認為每個人都各自擁有兩種精神要素:一個是靈魂(Ni),一個是影子(Dia)。Ni是人的氣息,當人睡著的時候,Ni會在四處遊蕩;Dia則是與人成對的雙生兒,在地上顯現為影子,在水上則顯現為倒影。胎兒從最近死去的親族成員繼承Ni與Dia。當人死去時,這些構成的要素將會分解;Dia與神一起回到水中,Ni則由家長奉於祭壇,與家族其他死去的成員合祀。
* 原註:Deschamps, H. J., Les religions de l'Afrique noire, PUF(Que sais-Je?), 1954.
此外,德尚指出:「鐸宮族人(Dogon People)認為,人的體內居住著看不見的人格,這人格由三個要素組成:在人的睡眠中游離於肉體之外的『知性的影子』,有形的『愚昧的影子』,以及具有生命力的Nyama。當人死亡的時候,『知性的影子』會開始一段漫長的旅程,最後與神合體;而Nyama則經由頭髮,離開人的身體」。
此外德尚還舉出了其他一些例子。從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到,靈魂與影子並非被直接劃上等號,而是經過某種程度的分化,為它們的關係訂出一些公式。
思考人對於光與陰影的二分法,可以讓我們聯想到身體與心靈、意識與無意識、良心與惡意等等,種種二分法的思考方式。影子的問題與這種種二分的概念都有深刻的關聯,但並沒有與其中任何一種形成簡單直接的連結,這一點很有趣。榮格所說的「影子」,是一個複雜而深具意義的問題;關於這一點,我們將在下一個章節討論。接下來我們將簡單敘述,我們在探討「影子」的問題時,所援用的是什麼樣的方法論。
心像(image)的世界
「消失吧!消失吧!這瞬間即熄的燭火!人生只不過是行走的影子而已」──這是《馬克白》第五幕第五場中,主角馬克白在得知夫人狂死時,所說的一段獨白。馬克白與夫人共謀殺害了國王,雖然因此登上王位,但隨即被復仇者逼入絕境,夫人因而發狂死去。馬克白看到了自己即將到來的失敗,領悟到人生只不過是行走的影子而已,於是祈求形成影子的燭火熄滅,讓影子也跟著消失。將人生視為一個影子或是一場夢的人生觀並不稀奇。但是,如果馬克白一開始就能抱持這樣的人生觀,大概也不會為了獲得這影子般人生中的王位而殺人了吧!換句話說,不論我們感嘆人生如影也好、人生如夢也好,一個人的身分是國王、貴族、或乞丐,在現實世界中的差異是非常大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汲汲營營地殺紅了眼,不是嗎?
就像兩種相反的人生觀同時存在,說得極端一點,關於心像這件事,也存在著兩種對立的想法。那就是,認為「心像是外界形象的投影」,以及「心像是內在狀態的反映」兩種想法。前者的想法很容易理解,僅限於知覺對象不存在時所形成的視覺形象。相對地,榮格所採取的,則是典型後者的想法。榮格認為,心像與我們對外在客體的知覺,只有間接的關係;它「以無意識的幻想活動為基礎」,為了適應內在的要求而決定其方向。
※本文為心靈工坊出版的《影子現象學:探索陰影與它的國度》,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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