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孤兒長大了

一陣天搖地動後,全台有134位孩子頓時成為父母雙亡的失親兒,還搞不清楚「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時,就被迫一夜長大、進入新家庭生活。從1999年陪伴這些孩子至今的兒福聯盟觀察,對孩子來說最難的不是生活無依、經濟困難,而是沒有歸屬感,以及不再有人疼愛的痛。


921大地震屆滿20年前夕,我們透過兒福聯盟牽線,採訪到3位當年的失親兒,這些921孤兒如今都已長大,他們的成長過程裡有淚水、怨懟、害怕、不安與緊繃,但每個人最終都找到自己面對失去與悲傷的方式,能鼓起勇氣回首20年前的那一夜,再帶著父母的愛繼續向前。

棉被裡哭一哭就好

阿盛(化名),35歲,台中市新社人
機車行老闆

921那一晚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在做夢。


那時什麼都不知道,以為在做夢,到了隔天還是覺得在做夢,覺得父母應該還活著,我來看一下好了,但看了,就兩個躺在那裡,我能怎麼樣?

眼淚不敢滴,碰一聲就什麼都不見了,怕父母走不開啊,如果是我躺在那看到我兒子這麼難過,我一定走不開。

我們家的建築是土角厝,當時村裡的土角厝大部分都倒了,離我們家200多公尺的地方有一個人還埋在裡面,救難隊來時,我就跟他們說,先去救別家吧,我們的已經沒有救了,別家的喊了還有聲音,我們的喊了好久都無聲了(台語),就知道沒有用了,救起來可能也是腦死。


父母走了,我們的日子總要過。那時想,我要把我現在該做的做好,趕快把後事辦好、往人生下一階段目標前進,訂個目標快往前走,不要想太多,不然他們就白死了。


也不是樂觀,是爸爸從小就是這樣教我們。他在我10歲時創業,過程非常辛苦艱難,但他從沒有跟家人說辛苦,他總是說:要努力,就算遇到困難,也要把出路找出來,若有能力幫助人就盡量幫,父母教了我們很多,對我而言沒有遺憾了。


兒時的阿盛與母親。圖/阿盛提供

921大地震發生後,很多人看到我們沒有父母,都會伸出援手想幫我們,我很感謝,但我總覺得,他們的幫助不是理所當然,如果我一直消沈、自己都顧不好自己,一直要別人幫助我,這樣對嗎?我得把自己先顧好,才能像爸爸說的,去幫助別人。


我從小就不喜歡念書,我父母也都知道,小時候還會試著買很多英文、數學的卡帶給我看,後來發現沒用,乾脆讓我留在山上幫忙。父母走了之後,我去機車行當學徒,從頭開始學,到現在有自己的店,可以照顧自己和員工,一路上我都在幫自己訂目標,到了後就再往上一點。

談到父母時阿盛習慣先露出微笑,用樂觀開朗的語氣來記憶他們,但偶爾仍會見他偷偷抹眼角,下一秒再繼續燦笑。圖/黃仲裕攝影

而且啊,我發現我的經歷可以安慰很多人。像我有一個朋友的太太過世,他難過好久,我就開玩笑跟他說:「我死兩個都沒在哭了」,他突然驚覺:「欸對耶」,也就慢慢能走出來,不覺得怎麼樣了。

難過?當然還是會,還是會掉眼淚,會偷偷躲在棉被裡哭啊,但哭哭就好了。

父母拿他們的命,來換了我們的生命,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你能活多久不知道,昨天還在講話和吃飯,可能隔天就不見了,活在當下快樂就好,對的事趕快去做,不要斤斤計較了。





不再討厭老天爺

秀秀(化名),30歲,南投縣草屯人
早餐店員工

我媽媽在世時有躁鬱症,精神狀況不好,不太能照顧小孩,但921地震前一天,她特地來學校接我下課,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還叫得出我的名字。我那時覺得好奇怪,卻沒想到是最後一次。


921剛發生後1個月我不吃不喝,覺得活在這世界上很沒意義,一夕之間房子沒了、爸爸媽媽走了,疼我的人都離開了,那我活在這世界上要幹嘛?


住進親戚家後被堂哥欺負,他笑我:你就是沒人要的小孩。轉學後被同學霸凌,被裝滿水的保特瓶打,甚至被打巴掌,我都不想多講什麼。

只覺得:「啊,沒有爸媽就是會被人欺負。」

我開始怨懟起父母,覺得爸爸媽媽不要我了,才把我留在這世上受盡折磨。我不過生日,也不過母親節、父親節,親戚家會過,但我都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爸爸媽媽走了,這些節日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了。

一夜之間失去父母,秀秀不懂老天爺為何這樣對她?封閉了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圖/黃仲裕攝影

這樣的情緒持續很久,好長一段時間我常常哭,一想到就哭,直到16歲時遇到一個好朋友,還有我現在的老公。我老公喔,他那時看到我會煮飯,就叫我嫁給他,很有趣吧,他覺得現在會煮飯的女生很少。


我會煮飯是因為小時候媽媽生病、爸爸要工作,從我國小開始就負責煮飯給全家人吃,煮飯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大家圍在一起吃飯,那種感覺是很幸福的。921以後我就不煮了,直到有了現在的家庭,公公婆婆都把我當親生女兒疼,他們給了我家的溫暖。


過去的我很怕死,很害怕分開,有了小孩之後反而不怕了,很多人會怕自己走了小孩怎麼辦,可是我不會耶,我覺得生小孩也是拼了命去生,是拿自己的生命去賭,懷孕時我看了好多書,都在講女人生小孩的風險,我突然看開了,生離死別可能只是一瞬間,珍惜當下就好。

我常跟我小孩說我有多愛他,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至少他會知道,媽媽很愛他。

我很後悔沒來得及跟父母說愛。以前不懂事,同學都會笑我媽是神經病,我很難過也很討厭她,但她走了之後,我覺得我好不應該,怎麼會討厭自己的媽媽?


921之後我只夢過家人兩次,一次是剛發生沒多久,爸爸像過去一樣,騎著野狼125帶我們一家五口出去玩。第二次是前陣子,我夢到媽媽回來抱著我,擁抱的感覺好真實,但她都沒有說話,我好想跟她講話,我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我不該討厭她,卻沒有機會。


我婆婆跟我說,媽媽應該是要去投胎了,回來看我們最後一次。我還想跟父母說,我現在很好,嫁到一個好老公、有疼愛我的家人,他們(父母)還有孫子了,我不再是沒人愛的小孩,不用擔心。

丈夫的愛與婆家的溫暖,讓秀秀重新有了「家」。圖/黃仲裕攝影

我曾經很討厭老天爺,祂給了我人生好多考驗,921地震後我還遇過水災、火災,什麼災難都遇過了,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人生可以過得如此「精彩」,但祂都沒有帶走我,最後給了我這麼好的家庭,我現在感謝祂,老天爺幫我關上這扇門,一定會幫我再開另一扇。





長兄如父

阿宏(化名),34歲,南投縣埔里人
國中教師

921時我14歲了,大部份的事情都還蠻清晰。我們家是四層樓的建築,我和弟弟妹妹一起睡在3樓,地震剛發生時我叫父母起床,喊「地震,很大!」,媽媽有回應我,但後來最強震出現,樓梯變形無法往下走,2、30分鐘後聽到腳步聲,我才發現我家的3樓變成1樓,住在樓下的父母,沒有再回應我們的呼喊。


父母剛從瓦礫堆中被找出來時,真的是崩潰大哭,一半是傷心,另一半也是嚇到,不太能夠接受事情真的發生。

心裡一直想:「不是這樣吧?假的吧?」


但我是哥哥,我還有弟弟妹妹要照顧,發生一兩個禮拜後,我必須得讓自己接受這是事實。


親戚之間會為了撫養問題鬧口角,大家都會給各種建議,很多都是為我們好,但我那時其實不太相信親朋好友,只相信自己,覺得我有責任看住弟妹,所以到高三畢業前我都很緊繃,沒什麼笑過,弟弟妹妹應該都覺得我很嚴肅,他們少了一個溫柔的好哥哥。


後來就算住到叔叔家裡,我的觀念還是一直覺得我們是「暫住」別人家,並沒有把親戚家當成新的家庭。對我來說,我的「家庭」就是我跟弟弟妹妹,這很難改變,生活習慣、價值觀,我都還是想依循我父母留下來的想法。


我父親比較嚴格,他還在的時候很強調「長兄如父」,我一直把這句話掛心上。一開始不太知道怎麼做,會用打罵的方式管教弟妹,弟弟妹妹那時候應該很不快樂吧,因為哥哥很兇。


後來再長大一點,我慢慢改變做法,去想「如果是爸媽,他們會怎麼做?」這是我記住他們的一種方式。


這幾年阿宏照鏡子時開始驚覺:「我像爸爸耶!」樣貌的相像,讓阿宏從不擔心父母的面容會隨時間被遺忘。圖/鄭清元攝影


我也曾經想過,如果我父母親還在的話,我會是今天的我嗎?有點殘酷的是,我想我會比現在少了很多成長。


921地震是一個不幸,但現在再回頭看,對我來講是很寶貴的一次經驗,讓我比很多同年紀的人提早思考生命與離開是怎麼一回事。


更因為我在青春期就擔任半家長的角色,現在當了老師,我更能了解小朋友在這時期的想法和感受,想事情的切入點會比較多,因為我經歷過同時是小孩也是家長的時期。


父母看到現在的我,我想應該還是蠻可以對人說說嘴的吧!希望他們會蠻開心看到我和弟弟妹妹現在都有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