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進化就淘汰」身為一個影劇記者的淡淡悲鳴

在這個年代要當好稱職的平面影劇記者，真的不太容易。

過去影劇版徵記者，找人條件是「文筆好，具熱忱，有採訪經驗更好」，現在各家找新人的條件變了，「文筆好，具熱忱，具發即時新聞速度，具拍豐富影音能力，最好會基本剪接、過音，長相最好甜美可人，(因為被派上鏡頭時不會嚇到讀者)，更要適應沒有固定上下班時間」，吊詭的是，現在找人的條件嚴苛了，門檻高了，但薪水比起過去，只有少，沒有多。

這時，我會慶幸自己在前面那個年代就進入這行，否則以我大學畢業時只會拿筆寫稿，根本不會打字，長得一臉呆樣，其他什麼都不會，要來當個記者，可能得靠人情走後門。

但在那些年，記者是受尊重的，走在外面不會被罵「小時不念書，長大當記者」。每天的工作，就是進棚訪藝人，或參加記者會，當然很多時候是忙到不可開交，但偶爾幸福時刻，在訪完藝人後，可以喝喝下午茶，然後悠悠進報社寫稿，文字作品交出後一天就算完工，而這些年，智慧手機普及，不僅改變了人類生活，連記者的生態也全面發生巨變。

首先，記者必須經常發即時新聞，以前當記者訪問時只需拿紙跟筆，如今人人一支手機，藝人還在侃侃而談聊心情，記者已個個變低頭族滑手機、打字、寫重點傳回去，因為報社與報社之間是競爭敵對的關係，記者在發即時出手時，還要擔心比別人晚兩分鐘會被罵，相熟的記者甚至會拜託好友們「等我一下啦！我快寫完了，寫完我們再同時出手」。

別以為差幾秒鐘沒問題，大新聞時發生時，報社主管就會看你的即時跟別家的出手時間誰比較快，快才叫即時新聞，有些還因為快，打上「獨家」，一併氣死各家，但所謂的獨家，有些當然是真獨家，有些也真的是比別人快幾分鐘的假獨家。

即時新聞並非每家都重視，但已將記者的作業程序大大改變，有時大新聞來時，半夜記者還沒睡，凌晨3點起來發即時新聞的大有人在。

此外，也因為手機、電腦的普及，許多民眾不再看紙本新聞，改在線上瀏覽，所以「點閱率」成為最重要的事，為了吸引讀者進來看，將文字變動態影片來吸引讀者也成為趨勢，所以你會發現，一場記者會上，當藝人開口說話，記者們不再是振筆快寫，而是圍成一圈，拿著相機、手機在拍藝人一舉一動，那景象想想有些突兀，像一群獵人拿著槍，用鏡頭圍殺獵物。

幾年前，我從報紙跳到電視台做過一段時間娛樂新聞，因此接觸剪接、過音等技巧，當重新回到平面報紙，媒體生態正在改變，報社開始要求每個記者在寫新聞之外，每月要交3則以上的影音新聞。

當時，其他報社還沒要求文字記者做影音，影音是攝影記者或有一組專人處理，所以每次跑記者會，只有我一個人拿著相機猛拍藝人說話，幾個比較資深的藝人不習慣說話時有人拿著鏡頭對著，甚至會嚴肅地說「可以別拍了嗎？」

記得，當時吳宗憲、張小燕還有部分藝人如陳孝萱等人就不愛被拍，有一次吳宗憲直接了當地說：「你若再拍我就不說了，不拍我們繼續聊。」小燕姐有一次還特地打來說：「你們那個誰誰誰，為何要拿著相機拍我？有何目的嗎？下次可以請他進來時，別帶相機？」我只能不斷說抱歉，後來，網路新聞也要求要畫面，其他的傳統紙媒高層也提出要求，如今一場記者會，藝人才開口，由相機、手機圍成獵殺圈就已經展開。

當年不愛被人拿著相機訪問的憲哥、小燕姐這年也漸漸習慣，看到鏡頭能侃侃而談，有時還會配合做些表情。

拍影音新聞有電子媒體就夠了，為何平面記者也要加入戰局？因為電子新聞記者的配置是一個文字外加一個攝影記者，每天跑好幾場記者會，這些人多半跟藝人不熟，能拍的以記者會大堆頭聯訪為主，藝人講完話就匆匆離開，趕赴下一場，所以觀眾所看到的新聞，就是那種一堆麥牌(麥克風上面套著大大的公司名稱的牌子)像小山圍著藝人的臉說一些檯面上的發言的畫面。

等聯訪結束，藝人到了後台，坐下來放鬆跟平面記者聊時，已是另一番風景，說的內容更多、更深入，平面文字記者這時拿的相機就產生更大功能，因為常能拍到既豐富又有趣的畫面。

又或，電子媒體記者通常是無法進到攝影棚、化妝室裡跟藝人長談的，跟藝人有交情的文字記者可以，所以文字記者的相機，可以拍到許多後台的畫面，拍到的東西絕對跟那種大堆頭聯訪不同，而當一家文字記者開始拍了，其他家就陸續跟進，於是成了如今相機、手機在後台追著藝人跑的景象。

影音新聞可以放在即時，也可以夾進網路新聞裡，然後，大家發現可以用經營臉書粉絲團來衝高網路新聞點閱率，於是拍影音更顯得重要，甚至凌駕於文字。慢慢的，一個新聞現場的影像已無法滿足需求，文字記者被賦予更難的任務，約藝人出來做各別影音專題，快問快答、即興演出、測智商、泡湯、卸妝，內容愈來愈五花八門，說白點，更像做短版2分鐘的節目，有哏、爆笑、養眼才是王道，因為這樣才能吸引更多讀者點進來看，可以想像嗎？某些網路紅人的約訪，點閱率竟然可以破百萬。

多年前，文字記者，只要觀察、聆聽，把感受化為文字，專業而且單純。在這個年代當記者，訪問時要發即時、拍影音，攝影記者無法到場時，還得一邊分心拍照片，然後想哏約藝人拍節目化影片，當然還要兼顧原來的新聞品質，一個人當多人用，一個人要分身成數個人。

其實，在這個愈來愈難的時代生存，各行各業都是辛苦的，尤其是演藝圈，上從電視台、製作公司、經紀公司、藝人到記者、攝影，工作量經常是過去的2、3倍甚至更多，為了能在媒體生態改變中存活下來，接受現實、學著進化是唯一一條路，偶爾停下來回顧，走過當年的記者，除了想念單純的日子，還常懷著淡淡的哀傷。

然後，在採訪過程中，我聽到一個資深記者長嘆說：「現在想想，原來我以前身在天堂而不自知。」

（★「udn星級評論」專欄內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摘編。）